楚昭拿水杯過來的時候,正看見關娜麵色蒼白,整個人靠著牆,被周明宇逼到盡頭的模樣。她姿態強硬,卻明顯是臨界的一堆春雪,碰一碰就要坍塌。
小男孩的正義感和保護欲立刻到達無以複加的地步,一把扯上周明宇的胳膊,試圖把他扳過來:
“哎,你……”
周明宇看也不看他,手臂一收再一推——“嘩啦”一杯熱水全傾翻下來,玻璃碎片追隨濺開的水滴,一路淋淋漓漓。男孩子叫起來:
“你沒長眼啊?”
周明宇沒有理會,他的注意力像一束光,全部投射到關娜剛剛那一句話上,此刻隻感到自己麵臨著一邊聽覺喪失,另一邊的耳旁卻隱隱嗡嗡,傳達著蕪雜的,不可理喻不可捉摸的信息——除了巨大的不真實感,他一時無法有其他的感知。
“流產?”他重複這不祥的詞語,盯著她,似乎是她提出了一個艱深的問題,他現在卻想同樣從她這裏找到答案。
眼前的女人脆弱的像一隻蝴蝶,在緊張的喘氣,也許是由於疼痛,也許是在控製情緒,目光卻毫不回避,其間有灼熱和蒼涼彼此傾軋,前者無依無靠,後者無邊無際。
“我醒過來。”她聲音非常輕,卻清楚:“它已經不在了。”
周明宇注視著她,隻有一件事在意識裏逐漸清晰並產生作用——她是認真的,不是惡意的玩笑也不是拙劣的敷衍——有一個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它的存在從不為他所知,他如今隻能直接麵對它的失去。
楚昭拿來掃帚,清掃那一堆玻璃渣,碎片彼此擠壓著剮過地麵,聲音相當刺耳。
而關娜蜷在沙發上,把拿來的藥吞下去,咽的有些艱澀,周明宇起身道:
“我去倒杯水。”
“別。”她簡單地回答:“你坐。”
他於是坐回椅上,和她相對,一時無話。
楚昭不知道在做什麼,廚房偶爾傳來一兩聲輕微的響動。
周明宇開口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我是說孩子。為什麼我從不知道?”
他實在不明白:“你懷孕了,你竟然沒告訴我?”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關娜回答,聲音低啞:“你相信嗎,周明宇。”
他不答,因為與其說他不能相信,不如說他不能理解。
“我知道你不信。”關娜仿佛無意識地,俯身捏起地上一枚被漏掃的碎玻璃,直起身,左右看看,沒有可丟的地方。
他向她伸出手:“我來丟。”
她拿給他,接著說:“甚至我知道你在想,這個孩子,會不會是別人,比如說,蘇澈的——可這對我不重要了,周明宇,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沒有關係。”
她的語速很快,似乎怕慢了一拍,悔意就會趕上話頭,把她拉回去:
“我累了,是我玩不過你。”
周明宇在這一秒之前,認為事情已經壞到了一個極點。
你的孩子,那幾個字,對他真是一個殘忍的誘惑——疼痛先於分析和判斷力抵達,卻不是以鯨吞姿態席卷過來,而是細致的、耐心的、抽絲剝繭不動聲色的,把他的心髒納入口裏——最初的麻木過去,等周明宇有所察覺,鋸齒已在四麵八方,一寸寸咀嚼品嚐。
當時,他的思緒幾乎不能動,何時得到的,怎麼失去的,對事件的任何一點具體探究的試圖,都暫時湮沒於震驚、痛苦和恐懼所帶來的失語當中。更別提那些輕浮的猜忌,已被這些沉重的情緒打壓到沉底,他一點心力都分不到上頭。
她就在他手中,他看著她,看著她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回憶仿佛在這裏打了個照麵,他真怕陷入從前,張開雙臂,懷中人已無聲息——他一進門見到她的時候,她還要紅潤一些,似乎他是一個吸血鬼,隻出現那麼一小會兒,血色就從她的臉上、嘴唇上,溜的幹幹淨淨。
周明宇下意識地稍微鬆手,她猝不及防的沿著牆壁滑倒,他竟然隨著她,整個人被扯下去——像一場雪崩,兩個人彼此,不知是誰在倚靠誰。
那會兒楚昭在旁邊,被這崩塌的場麵嚇到,不敢伸手去扶,也不敢開口發一言,整間房悄無聲息。
直到幾秒之後,他起身,眼睛有一點紅。他把她抱起來,推開小男孩,放她在沙發上,然後,他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
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坐下來,雖然尚有疑問,但她怎麼回答,他都決定相信。之後輪到他解釋、再接著他道歉,沒有問題。隻要一切能夠回去。
他甚至設想,到最後如何把她抱在懷裏,對她說,沒關係,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
他不明白事態何以泛濫到這樣的地步,但他指望它能夠從這一刻開始回流。
可她剛說了什麼?
她累了,她玩不過他。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好兆頭,這不在他能夠接受的範疇。
他慢慢合起手掌:
“你什麼意思?”
這話其實不用回答,她就真的沒有回答。
“關娜。”他叫完她才發現稱謂有問題,改口又找不到間隙,隻能這麼說下去:“我沒懷疑,就是有些事,想讓你告訴我。但如果你不想,我可以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