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北方的森林到了十月,已經是一派黃葉狂舞的景象了,風掀動著敗葉,陰影和陽光搏擊著,如同捉迷藏。光禿禿的樹枝如脫掉袈裟的高僧,喪失了最後的尊嚴,但是依然默然屹立在秋風中,用一種禪者的姿態承受著驟然的衰老。是的,人間是不可以一日無禪!

在黃葉中,一頂娶親的花轎踏著黃葉冉冉而來。花轎中的新娘叫翠蓮,她要嫁的人家就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顧家。翠蓮掀起了蓋頭,從花轎的縫隙中看到眾多的樹杈,像手指一樣淩亂,又像一道道傷痕扭曲蜿蜒。一群烏鴉在幹枯的樹杈上飛走,大地在旋轉、森林在旋轉。翠蓮呼地一聲放下蓋頭,細細琢磨,聽長輩說新娘的花轎遇見烏鴉是不吉利的。蠟黃的樹葉被風的手一點點撕碎、拋散,如花絮橫飛,又如豐翠蓮落的心思。風席卷著樹葉掀開轎簾,掀開豐裕的裙裾,暴露出九月的衰老和十月的嚴寒。翠蓮用舌尖輕輕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嘴唇有了口水的滋潤在瞬間又變得如鮮血一樣淒豔。

翠蓮的婆婆在翠蓮入洞房的時候咽氣了。這事是誰都想不到的,婆婆很年輕,不到四十三歲,臉上女性的柔媚還沒完全退掉,眼紋與褶子不是很多,頭上還沒長出一根白發,可惜說沒就沒了。白天她還歡天喜地地拉著翠蓮的手說,這回娶了你,我就多了一個幫手。可這個幫手一天也沒來得及幫她,她就死了。

聽女戚們說,當迎親的轎子進鎮子時,響了幾聲炮仗,大家聽到響炮聲便知新娘娶來了,一窩蜂地從家裏往外跑的時候,翠蓮的婆婆不小心拌了一跤,接著讓後麵湧上來的人從肚子上踩了幾腳,翠蓮的婆婆恰好懷了身子,都快六個月了。當她的女兒美蓮從地上把她拉起來的時候,她還瞅了瞅正在看著她的人們尷尬地笑了笑。美蓮問她沒事吧,她說沒事。這一整天忙乎得進進出出也不顯山不露水的,晚上和翠蓮的公公亭鐺說肚疼,亭鐺說可能吃了冷葷腥著涼了,上熱炕頭捂一捂就沒事了,她遲緩地爬上炕頭,又叮囑了兩個妯娌和女兒一番,讓她們一定要照顧好來坐席的客人。

夜裏打點好客人、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後,亭鐺來正屋看肚疼的女人,可是女人已經直挺挺地死在炕上,她把爬著的女人翻過身,隻見女人由於疼痛把自己的胸脯抓得稀爛,舌頭也咬掉了,下身的血水漫了半炕頭。

亭鐺失聲大叫救命,孩子們都跑進來。亭鐺趕快打發二小子珠子去請郎中,珠子忸怩著說,夜那麼黑,我自己不敢去。亭鐺氣得摔了他兩個嘴巴說,十五六的人了,比豆腐腦還稀鬆,連夜路也不敢走。亭鐺又和美蓮說,美蓮和你二哥去叫郎中。美蓮緊緊摟著她娘不撒手,哭著就是不去。亭鐺和二美蓮說,二丫頭去和你二哥叫郎中去,遲了你娘就死了。二美蓮說,死就死了,她死了今後沒人打我了。亭鐺實在沒辦法,說老子去,養活你們有什麼用,你們給我好好看著你娘。亭鐺往外走,大兒子珍子披著衣裳跑了進來,問出什麼事了,亂哄哄的。亭鐺說,你快去叫郎中去,你娘可能不行了。珍子爬到炕頭上,從美蓮的懷裏接過他娘,用臉貼在她娘的嘴唇上,隻覺得他娘的嘴唇已經冰涼,再看胳膊和腿已經僵直了。珍子對亭鐺說,大大,別叫了,我娘已經死了。

翠蓮被眼淚婆娑的新婚丈夫珍子半夜叫起說,我娘沒了,雖然剛娶進一天,你也是大媳婦,過去給我娘點一個倒頭紙吧。翠蓮聽了這話,驚了個倒仰,她不明白白天婆婆還能行能走,這夜裏一頓飯的工夫就給沒了。翠蓮和丈夫說,那我們還沒來得及入洞房呢?珍子說,洞房明夜也能入,可我娘入殮以前必須要媳婦去點倒頭紙。翠蓮說,今夜是我們的新婚日子,我們能進孝房嗎?珍子有些火了,大聲說,讓你去你就去,說那麼多的費話有什麼用,都是娶了你這個喪門星,把我娘給克死了。

翠蓮摸索著穿好了紅色的棉襖棉褲,從南房中走出來,院子裏已經掛上了幾盞燈籠,紅怏怏的光暈照射著顫抖的空氣。婆婆住的正屋裏,許多男男女女進進出出。

翠蓮隨著珍子進了裏屋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哭聲。屋裏幽暗靜謐,隻剩下翠蓮的腳步聲了。堂屋裏放著一口空蕩蕩的白茬棺材。翠蓮進了裏屋,兩個嬸娘直盯盯地瞅著緩緩進來的翠蓮,對珍子說,不該讓你媳婦來點倒頭紙的,美蓮點也是一樣的,新媳婦忌諱孝房,不吉利。珍子搖著腦袋說,什麼時候了,還顧得講究那麼多。翠蓮向炕上看了看,隻見一塊紅洋布將直挺挺的婆婆蒙蓋得嚴嚴實實,凸起來的肚子像扣在身體上的一個麵盆。婆婆的頭起,放著一個碟子,碟子中淋了幾滴蠟黃的麻油,一條粗壯的棉花燈撚曲曲折折地躺在碟子中,燈撚的頂端伸在碟子的邊沿外。一個老一些的胖臉女人突然衝著翠蓮婆婆的屍體高聲哭喊著,大嫂子,你的兒媳婦為你點長明燈來了。喊完以後屋裏所有的女人幹嚎起來,真是哭聲震天,很有氣魄。翠蓮一時不知所措。珍子掏出火鐮嚓嚓地打了幾下,一陣火星四濺後,翠蓮手裏的紙錢燃燒起來。翠蓮用紙錢將長命燈點著之後,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下,連磕了四頭,爬在炕沿上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