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翠蓮回到正屋,珍子和美蓮正坐在廳堂裏說話。珍子說,俊盤和我一點也不親,好像我不是他老子似的。美蓮說,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弟則地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俊盤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你沒必要和他一般見識。翠蓮讓陳梅兒沏了茶,親手給他們兄妹奉上。珍子喝了幾口茶說要到耳房裏和俊盤睡覺去。美蓮說,去吧,瞅準機會培養一下你們的父子感情。珍子走後,翠蓮讓陳梅兒也回屋了,她把門關上問美蓮,常堡長是怎麼死的?美蓮說,我就按嫂子給我出的主意,嫁到常家不到半年,我就和常梓發生了那種事,後來就懷孕了,常堡長發現我懷孕後驚喜萬分,他知道我不出門戶,連娘家也沒回過一次,他覺得這孩子必是他的無疑。翠蓮說,難道常堡長和常家的人就不會懷疑到常梓嗎?美蓮說,正好在過剛懷孕半個月的時候,常梓就到北京念書去了,常家的人也不會懷疑到常梓的。翠蓮問,你後來常堡長知道實情嗎?美蓮說,他後來看著俊彪一天天長大,就突發奇想再要一個女兒,但一直沒懷上。突然有一天夜裏,他問我,俊彪是我的兒子嗎?我知道他懷疑我了,紙裏包不住火的,我便很坦誠地說,不是。他問,是誰的?我說,是常梓的。常堡長說,我昨天又到教堂看了西洋醫生,人家說我先天不能生育。翠蓮問,你當時不害怕嗎?美蓮說,不害怕,我知道害怕是無用的,常堡長是聰明人,家醜不會外揚的。翠蓮問,後來他就死了?美蓮說,就在他知道俊彪不是他親生兒子的當天夜裏,患了腦溢血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死了。翠蓮說,你也不必太傷心了,這也是咱們預料中的結果,其實比預料中的還要輕鬆些,我原以為常家的人發現了會打你,便早早地把你大哥打發過去看你了。美蓮說,雖說是預料中的,可到底我的心裏還是很難受,覺得對不起常堡長,他可是對我實心實意的,我傷得他太深了。翠蓮問,你現在有什麼打算?美蓮說,常堡長去世以後,我給常梓去了一封信,要他拿個主意。翠蓮說,你們遠走高飛吧,再也不要回來了,你是常梓的三奶奶,道義容不下你,常家的人更容不下你。美蓮說,這些年我也攢足了錢,能富裕地過幾十年的了,常堡長還沒死的時候常梓就給我來了封信,說他畢業以後一直在一家銀行做事,要帶我帶著孩子過去,我考慮了很多,還是拒絕他了,我回信說讓他等我十年。翠蓮說,常梓要是來接你,你就走吧,你到常家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你永遠是咱顧家的功臣。美蓮說,這也是你想出來的法子,我已經一步挨一步地走完了,你再不能讓二美蓮走我的舊路了,她該找個平凡的男人正正派派地過日子。
翠蓮聽了美蓮的話,長長地歎了口七,這口氣好像從心底歎出來的,悠長而舒緩。天色已經徹底黑了,屋裏沒有點燈,影影綽綽隻能看到幾件家具的黑影。翠蓮略帶憂傷地問美蓮也像問自己——我是不是太陰險了?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當成了決定顧家輸贏的棋子。許久,美蓮回答,我不後悔,我隻恨自己沒有能力把大哥調到堡子裏。翠蓮說,已經足夠了,隻是看你大哥以後的宿命了。夜深了,燒山藥在院子裏點燈籠的時候,見正房的門口立著一個女人的背影,燒山藥問,是掌櫃子嗎?黑影加快腳步離開了說,我是二飛子家的。燒山藥恩了一聲,繼續點他的燈籠。翠蓮聽到有人說話,開門出來問燒山藥,剛才和你說話的女人是誰?燒山藥說,是二飛子家的,她沒進您的房裏嗎?翠蓮忽然覺得顧家的每個人都變得神秘南測、不可琢磨了。她回答燒山藥,哦,她進來了,剛走。
三天以後常梓真的出現在顧家,他回來接美蓮來了。常梓已經三十出頭的樣子,身穿灰色長褂,脖子上搭著一條黑色的長圍巾,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羞澀。翠蓮問他,你要是從顧家把美蓮和俊彪帶走,你們常家要人怎麼辦?常梓對翠蓮說,嫂子隻管放心,我們到北京以後我會寫信和我父親說明白的。翠蓮沒有更多的叮囑了,似乎一切都是十年以前安排好的,她隻能感激常梓對美蓮的鍾情與專一。美蓮走的時候,用手撫摸著高大的紅漆門扇哭了很久,她明白,無論她日後流落到哪裏,她的心永遠走不出顧家的黃土大院。
新上任的堡長是上麵區裏派下來的,聽說叫王天譜,四十多歲的年齡,正是有經驗有幹勁的黃金年段。珍子打聽到王堡長把家搬到平定堡,著急地讓翠蓮打點一些銀圓,趁早上供些,免得日後給他小鞋子穿。翠蓮說,裁縫鋪子馬上就要開張,沒有百十塊銀圓也是不行的,再說,剛剛上馬的新堡長,咱們連人家的秉性一點也沒摸透,別求榮反辱了,不如等一等,看看形勢再說。珍子有些膩歪了,大聲對翠蓮說,舍不得大嫂子能抓住野漢子嗎?等人家要拿下我的時候再送就晚了。翠蓮無奈,隻好打點了一百塊銀圓,用絹子包好,再裝到箱子裏交給珍子。珍子拿了銀圓,快馬加鞭地來到堡子裏,誰知道正趕上王堡長喜遷新居,送禮賀喜的人山人海。好容易等到下午,珍子見到王堡長的時候,王堡長已經喝高了,由幾個人攙扶著睡覺去了。珍子好幾次想把箱子送給王堡長的家人,可又怕他們不認識自己或和王堡長說不清楚,那樣就黑地裏填了暗財了。他正要回去的時候,見鄰鎮公會鎮的鎮長彭林也來恭喜。他見到珍子問,老弟的消息也真夠靈通的,也知道王堡長今天搬家,不知道你給王堡長準備了多少?他的話正中了珍子的下懷,珍子問他,你送了多少?我也是剛到,正沒主意著呢。彭鎮長說,我送了五百大洋。珍子說,那麼多?我隻帶來一百。彭鎮長說,一百大洋能拿出手嗎?這個王堡長不比你妹夫常堡長,胃口大著呢,聽說連世代為官的常家都送了一千大洋。珍子的心又灰了起來,可到底也來了,比起那些沒來的鎮長強多了。他把裝著銀圓的箱子交到王堡長管家的手裏,管家問他,你是哪裏的?我得記下,等呈給王堡長過目去。珍子說,我叫顧進珍,不過還是別記了,我隻帶了一百塊大洋,讓王堡長見笑了。王堡長的管家立時拉下臉說,你把我們堡長看長什麼人了,他遷居不過是方便平定堡的百姓,你以為就貪圖你們的幾個小錢嗎?珍子激烈地辯解說,不是,管家,您誤會了,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水泉鎮的鎮長。管家記下名字後說,進去吃了飯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