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紮哈已行至江心島附近的水域。想到昨日在島中穀底之內,我們差點兒遭了那些鐵甲螞蜢的毒手,心底不由得暗暗後怕。於是思緒也如同水中的紮哈一般漂蕩起來:如今杜少謙推測,吳先生很可能跟張樹海、李光明有什麼瓜葛;而他們兩人當年又曾恰巧登上過江心島,並且與木幫中人有著莫大的關聯——這點早在江心島我就有所懷疑,隻是在杜少謙的授意下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假如順著這條線再往下捋,皮五正是木幫中人,那麼如此說來,是否就意味著他與吳先生之間也有些糾纏不清?
江風在這時陡然強勁而起,呲毛小鬼一樣在耳邊呼啦怪號,窄細的紮哈隨即晃動得厲害。皮五揮舞剡木槳的頻率也加快許多,兩隻胳膊像上了發條似的不停不歇,聚精會神地躲閃著迎麵而來的浪頭。再看江水在滾滾鉛雲的籠罩下變得黑漆漆的,豆粒大的雨點已然一股腦兒地傾瀉下來,凶猛地在江麵上形成肆無忌憚之勢——斜揚,灌灑,橫掃,狠砸,張牙舞爪,灰飛煙滅……變著法子地連番折騰直讓人叫苦不迭。我緊縮著脖子,望著越來越模糊的鴨綠江麵,一時間滿腹愁腸,禁不住心裏默默叨念:但願雨過天晴之時,所有的謎團都會盡數解開!
紮哈又歪歪扭扭飛馳了一陣兒,待越過哨口響水亮子之後,我的心開始揪起來。老話兒說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誰知道那哨口煙袋鏈裏的水怪毛毛撐會不會再次浮出江麵,說不定這工夫那物正等著我們一雪斷牙之恨呢!還好,紮哈在皮五的操控下安然渡過哨口,隻是我看得出,皮五這家夥也是心有餘悸,根本是悶著氣息硬著頭皮殺過去的。
不久之後,我們總算登上岸來。瓢潑的大雨好似又激烈了許多,整個魁嶺猶如被一口黑鍋罩住,像是馬上要掉落下來混為一體。按照杜少謙的指示,我們三人準備重新循原路由河岸密林內的地道潛回躍進旅館。杜少謙邊走邊解釋道:“說不定胡建設的眼線並不知道咱們離開過,這樣回去神不知鬼不覺。”
江岸四周霧氣糟糟,放眼望去,隻能瞅出去十幾米開外。近處七八間錯落的房屋闃靜如初,儼然還是沒有見到一個鄉親。我們身上早就被淋得水汪汪的,甚至走起路來鞋子裏都吱喲吱喲地響。隻是越往河岸密林裏走,我的胸口越覺發寒,禁不住瑟瑟發抖起來,肚皮偏偏不爭氣地也跟著咕嚕嚕地叫喚著。我猜想眼下應該是正午時分了——對於年輕人來說,肚皮往往是最好的計時器。這麼思量著的時候,我恰巧有一搭無一搭地瞟向不遠處那些房屋,騰地一個念頭躍出我的腦海,天靈蓋上頓時吱啦啦地陣陣麻酥:既然此時正值飯口,怎麼魁嶺房屋的煙囪裏竟無一絲炊煙冒出?那“大鍋飯”的製度早在年初就被國家明令廢止了,各地的鄉親們目前仍舊是各回各家,各自開灶,可眼下這番情景不是有些蹊蹺嗎?恍然間我想到昨日離開魁嶺的時候,沿路也並沒有見到一個鄉親,難道,難道……
我不敢再往下想,連忙湊到杜少謙身邊準備如實相告,誰知我還沒說出半個字來,就聽到密林之中傳來一聲聲尖厲無比的慘叫!這叫聲像是撕碎了喉嚨一般,不可遏製地讓我抖出來一串驚悸!
杜少謙遽然停下腳步,隻一瞬間,便又撐起身子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密林之中白霧繚繞,較之江岸周遭更加障眼,再加上樹木枝繁葉茂,還沒跑出去多遠便看不到杜少謙的身影了,隻能聽到他的身體“刺啦刺啦”刮蹭樹枝的響動。我本想等著皮五趕上來,但轉念思量他肩上扛著紮哈,手裏頭還拿著獠牙剃刀留下的麵具和袍子,自然行動不便;何況他身有殘疾,本來就比常人的速度要慢上許多,於是低聲扭頭喊道:“皮五,你麻溜兒點快跟上!我等不及你啦!”
“你先跟緊杜科長!”皮五回道,“這疙瘩我比你們倆熟悉,一會兒工夫準攆上去咧!”
我沒有再去管他,心知但凡追上了杜少謙,即使有天大的危險也有他頂著,無論如何自己也不會有所損傷。又蹽出去一陣子,模模糊糊瞄見杜少謙弓腰鑽進了溝塘子,我連忙四下打量,卻發現此地正是那躍進旅館地道的出口處。爬上緩坡,眼見著杜少謙又隱入了白霧之中,正四下找尋,忽然聽見南頭傳來陣陣抽抽搭搭的哭叫,叫聲夾雜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幹嘔咳嗽,那哭叫早就語無倫次得一塌糊塗:“他死了,他死了……走著走著頭顱就……掉了!掉了!傳屍鬼疰!是傳屍……傳屍鬼疰!印記……印記……紙人又來殺!殺!……”
我聽著聲音有些耳熟,頓時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待拂開渾渾漿漿的白霧,但見一人撅著屁股栽臥在地,身著的中山裝滿是水湯掛麵兒的稀泥,卻正是李桐李秘書!他雙手死死地薅住杜少謙的腳腕,滿是汙垢的臉頰上掛著恐慌失措的神色,黑框眼鏡的一枚鏡片已然炸裂得細碎,早由鼻梁上耷拉至青紫的嘴唇間,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杜少謙幾次扶他站起身來,可是他根本就如被抽去了骨骼,雙手一將他放開,他又似一攤爛泥般堆落在地,任由人隨意擺弄,隻有上下翕動的嘴巴裏還在拚命地嘟囔著那些連不成句的字眼:“死了,傳屍鬼疰,頭顱,紙人,殺……”
這時候,透過白霧,但見前方不遠處的地麵上影影綽綽……露出了一雙腳!
我戰戰兢兢貓著腰俯身蹭步過去,心生懼怕之際,隻覺落在臉頰上的霧滴滴都沁著瘮涼瘮涼的寒氣,針尖一樣往皮膚裏戳。漸漸地,我看清了這個人,他的穿著打扮儼然同躍進旅館的謝掌櫃並無二致——我之所以這麼說,是由於當時我並不能從麵部上去辨認此人的身份,隻因為,隻因為這根本就是一具……無頭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