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與之相關的人都各執一詞,仔細思量過後也都並無不合理之處。我絞盡腦汁想要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來,結果紛亂的影像漲滿了整個腦袋,反而越發變得昏昏糨糨。
此時大雨下得更為迅猛起來,鐵粒子般的雨滴捶打著花窗,錚錚作響。
陳婆望了望落在自己肩頭的水滴,仰麵說道:“這房子是該好好修修啦,一到壞天氣沒時沒晌地往下漏。”說著她慢吞吞站起身,繞過杜少謙走向正對麵的空座。
杜少謙掐滅煙蒂,待陳婆落座之後說道:“還有個事情,您老還得幫我回憶一下子,就是老徐嘴裏那批古怪的細菌傷兵,當年他們被抬到魁嶺以後都發生過什麼?其中有沒有您老覺得不尋常,或者說比較特別的地方?”
陳婆翻著稀鬆的眼皮:“特別的地方……也沒啥特別的事情發生哩。當時那些人病得都很重,辟出的七八間民房裏外人根本不敢靠近,就連幾名軍醫出入也都戴著大白口罩,裹得嚴嚴實實的。我和鎮裏一個叫蓮鳳的女人幫襯著給他們送了幾回飯,那也是放在門口趕緊往回跑的,多耽擱一會兒都不敢。”
陳婆說著說著有些觸景生情,“唉!想起來都是孽障啊,有時候是命裏注定的,就像我那可憐的小光……那蓮鳳本來是個好好的小媳婦,可是到後來卻不明不白地死了;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太卻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孤孤零零的有啥用?”
“不明不白?”杜少謙一下子來了精神,“這個叫蓮鳳的婦女到底是怎麼死的?”
“唉!說出來杜科長也不會相信,老太太還是不嚼死人的舌頭哩!再說現在不興講這個。”
“不!陳婆,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或許這是一條極為重要的線索。”杜少謙的語氣充斥著不容辯駁,硬生生的,像塊石頭。
陳婆先是望了望胡建設,然後才說道:“那蓮鳳本來是魁嶺一戶殷實人家裏的姑娘,後來找了個做倒插門的丈夫,她丈夫是個冤家孱頭,結婚沒兩天,不知怎麼突然沒了影蹤,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這一走不要緊,你說他倒是積點德啊,蓮鳳有了身孕,孩子生下來後全是自個兒拉扯大的……左等右等那冤家不回來,這孤兒寡母也得過日子不是?後來,後來蓮鳳沒了法子就跟鎮上一個姓孫的鰥夫搭夥過起了日子。這孫鰥夫哪兒都好,就是時不時總犯癔病,嚇死人咧!找了多少郎中大夫愣是治不好!”
“孫鰥夫得了什麼癔病?”我問道。
“鬼畫符!”陳婆聲音低沉,像是泄漏了天機一般,“他根本就不會識文斷字,可是但凡犯了癔病就抄起筆來寫寫畫畫,嘴裏頭念念有詞,寫畫在紙上的那些字龍飛鳳舞,旁人當然不認得,可鎮子裏的老秀才看過後直誇他寫得好,說是這些字要是放在古代,一個字起碼值二兩銀子。後來就更離譜啦,老秀才一說好,鎮子裏隻要有啥紅喜白喪的事兒,都來找孫鰥夫求副對子避邪,甚至就連過大年家家戶戶貼的對子都找他寫。孫鰥夫就靠這個換錢,你還別說,日子過得著實不錯哪!可是蓮鳳不這麼想,這畢竟不是啥好營生,一家人過日子還得圖個踏實,所以她平日裏沒事就到處找偏方,結果……結果沒承想找到的這個偏方要了她的命不說,連那十幾歲的兒子都沒了!”陳婆說著指了指我,“要是他那個孩子還在,跟你的年紀差不多哩!”
我聽得直打哆嗦,忙問道:“蓮鳳找到的那個偏方是不是特別古怪?”
陳婆說:“古怪倒是不怎麼古怪,隻不過是死人身上的物件。咱們每個人離了它都不成的。”
李桐的情緒剛剛才有所好轉,聽到陳婆這麼說,拿在手裏的瓷碗“當啷”一聲又摔在了桌子上,他捂著耳朵支支吾吾:“陳婆,你、你快別說啦!我……害怕!”
陳婆歎息道:“不打緊。這些話我也是聽別人嘮叨的,你年紀輕輕的身子骨結實,要是有啥東西來欺負咱們,那也會選我這糟老婆子。”
陳婆越說我越瘮得慌,“那偏方……其實就是得了細菌病死掉的人的肝髒。說是把這種死人身上的肝髒掏出來搗碎成糊糊,然後和上童子尿,再給患了癔病的人吃下去就會藥到病除。”
“得細菌病死掉的人?”我渾身發抖,戰戰兢兢地說,“陳婆,你指的是那些誌願軍傷兵……蓮鳳她當真挖了他們的肝髒?”
“如果她沒有挖,這樁事兒老太太就不用嘮叨啦!”陳婆說,“那些傷兵中死掉的人,當時被抬出隔離的房屋後,都埋在了葦塘枯井附近。軍醫還命人把他們的衣服全部焚燒了,說是這些東西也能傳染。後來,蓮鳳把那偏方給孫鰥夫服了沒多久,她的孩子就找不見了。等到鄉親們在小文字溝裏發現她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了,那屍首早就看不出人樣了,整個肚子被烏鴉掏得爛糊糊的,別說肝髒,就連腸子都沒留下半截。所以鄉親們都說,她是挖了誌願軍戰士的肝髒才招的報應。”
“小文字溝?”我盯著老崔說,“不就是你說的那個吊死鬼溝嗎?這麼看來你說的全是真的,那個女人就是蓮鳳!找孩子的蓮鳳!!”
老崔瞪大了眼睛:“是咧!是咧!怎麼樣?這回你們相信我沒胡謅吧?杜科長他們坐的吉普車不就是在那疙瘩翻了嗎,還有那個印記……我猜,我猜肯定是蓮鳳的鬼魂在作怪!”
陳婆接話道:“那也說不準呢!後來出了蓮鳳這檔子事兒,再加上井底那個吼來吼去的大哼哼,葦塘枯井那疙瘩越來越荒,就再也沒啥人敢去哩!前兩年還冒出段兒傳聞,說是鎮子裏有個醉酒的漢子走夜路晃蕩到了葦塘,看見一個人蹲在草窠裏吧嗒吧嗒地抽煙,他不知深淺地問那人要了支煙,可是那人怎麼著就是不給他火,醉漢一急眼就去那人懷裏掏,結果掏出一嘟嚕東西,再看那東西原來是血赤連漿的肝髒……”
“行啦!一胡咧咧起來就沒時沒晌的!”胡建設滿臉不耐煩,“陳婆,要說就說些有用處的,別老整那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兒,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這些口號難道你就一點兒不往心裏去?”胡建設振振有詞,急躁之間那口號用得驢唇不對馬嘴。
“我胡咧咧?”陳婆哼了一聲,“我是胡咧咧,可是我心裏踏實,不像有的人虛頭巴腦硬裝好人!老胡,我壯著膽子問你一句,挖誌願軍戰士肝髒這件事難道你就沒參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