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有猜錯,端爺每年都會劃船入江。”杜少謙說,“陳婆,可有此事?”
“杜科長說得不差。”陳婆連連點頭,“那時候老太太不懂,現在卻明白了兩分。端爺也是為了那江心島穀底裏的那艘爆馬子木沙船。不然的話,就憑魁嶺這樣窮鄉僻壤的苦寒地界兒,像端爺這種人咋會撇家舍業在這旮兒一待就是好幾十年?可是端爺萬萬想不到,魁嶺這個地方卻讓他丟了性命,臨了也沒能回到他的老家落葉歸根咧!”
“端爺是怎麼死的?”杜少謙又問。
“自殺!端爺是自殺身亡的!!”陳婆滿麵淒楚地說道,“不過,這僅僅是看到他自殺的兩個人對大家夥兒講的。這兩個人,一個是鎮上剃頭店的剃頭匠,另一個是照相館的照相師傅。說起這個照相師傅,那才真是了不得,當年他就是靠著自己那雙比風都快的手,在賭桌上狠撈了幾大筆的銀子,這才置辦了一家照相館。不過這兩個人可都不是善茬兒,土地改革的時候,他們瞄準機會興風作浪,帶起頭來鬧革命,不但瓜分了端爺家的土地和浮財,還帶著一夥子吊兒郎當的二流子把年邁的端爺拉出去遊街批鬥,吊在樹上一打就是一整天,不給吃的不給喝的,還弄些胡椒粉和旱煙末兒往鮮血淋淋的傷口裏灌。他們逼端爺認罪,說他強奸良家婦女,榨幹佃戶血汗,挖共產主義牆腳……端爺生性倔強耿直,怎麼都不肯屈服,他們就變本加厲,用鉗子把端爺的牙一顆顆拔下來,還脫掉褲子往他的嘴裏撒尿……真是喪盡天良!喪盡天良哪!”
我皺起眉頭:“難道端爺就是不堪忍受這樣的折磨才自殺身亡的?”
陳婆憤然道:“當時的說法是這樣的:端爺不想再做共產主義前進的絆腳石才畏罪自殺的!可是,那剃頭匠和照相師傅哪裏知道,有一個人曾經目睹了他們的醜事,那個人——就是老太太我!我還能記起那天晚上,當時已經過了三更天,毛毛月亮升起來老高。我感念端爺往年待我不薄,所以趁著小光熟睡的工夫拿了些吃食準備送給端爺。結果到了鎮口才發現,那兩個鬼鬼祟祟的家夥正把端爺從樹上放下來,他們拿著捏造的供詞正在逼著他按手印。我藏在草窠裏,大氣兒都不敢喘一聲,隻聽得端爺嗚嗚地慘叫著……後來,那剃頭匠惱羞成怒,從懷裏扯出一把剃刀割開了端爺的脖子,端爺捂著脖子踉踉蹌蹌往江岸跑去——他本來就遍體鱗傷,又怎麼能跑得過那兩個人呢?結果被兩個人追上又是一頓毒打,接著我看到剃頭匠把剃刀交給照相師傅,意思是讓他了結端爺的性命。那照相師傅膽小怕事,怎麼都不敢下刀,最終還是剃頭匠把著他的手腕才在端爺脖子上又割了一刀!他們見端爺沒了氣息,這才合夥抬著他扔進鴨綠江裏毀屍滅跡!我永遠都忘不了剃頭匠臨走時對照相師傅說的話,他說:殺他也有你的份兒,這樣,咱倆以後就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的身子早已瑟瑟發抖,不單單是因為陳婆這番叫人不寒而栗的話,更多的,是話裏隱含著的一條令人不安的信息,那就是——剃刀!!那夜在河岸密林,杜少謙就曾對那柄利器有所質疑,他斷定神秘人獠牙剃刀之所以不使用尋常的匕首,這其中定有因由。而此後,我們並未發現與之相關的任何線索,那麼事已至此,會不會是這剃頭匠跟神秘人獠牙剃刀有什麼關聯?又或者剃頭匠本身就是神秘人獠牙剃刀?
我不及細想,連忙急赤火燎地問陳婆:“那後來呢?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陳婆安然道:“後來……後來那剃頭匠再也不做剃頭匠了,照相師傅也把照相館轉手賣給了別人。兩個人因為帶頭鬧起了革命,於是便堂而皇之成了魁嶺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們一個叫作胡建設,另一個……姓徐名海生!”
嗡地一響!我覺得耳間被什麼東西猛咬了兩口,鳴叫得厲害。再看胡建設和徐海生仿佛都被硬生生地凍住了;老崔和李桐甚至把嘴巴拉成了孔洞,好一陣子都沒有再閉上。整個廳堂死掉了似的安靜,靜得讓人肉疼。眾人的呼吸就是窗外的風,瓢潑的雨。風嗖嗖,雨喳喳。
“既然如此……陳婆,我想弄個明白,這件事又怎麼會跟二嘎之死扯上關係?”過了許久,杜少謙這才撕開僵滯的氣氛,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眾人身上頓時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微小聲響。
陳婆繼續說道:“杜科長,其實,老太太本來是並不知曉的。但是,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嘛——日久見人心,有一次李光明這個畜生說漏了嘴!他說老徐是因著欠了張樹海那個畜生好多賭債,為此才撮合成他們二人兌下了躍進旅館做補償。當時我就覺得納悶,老徐一雙比風都快的手簡直是神出鬼沒,那間照相館完全是靠它們才贏回來的,怎麼可能輕而易舉就輸得傾家蕩產?後來我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這麼多年反複思量著他們的隻言片語,早已經明白了八九分哩!”
我有些焦躁:“陳婆,真相究竟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陳婆突然伸出一根枯幹的手指,戳向徐海生:“真相就是……你指使張樹海和李光明兩個畜生殺死了二嘎那孩子!因為你一直對當年老胡借了你的手殺死端爺耿耿於懷。這麼些年以來,老胡處處用那件事來要挾你,從來就不把你放在眼裏,壓製你,所以你懷恨在心才最終對二嘎下了毒手!什麼你輸得傾家蕩產?都是糊弄人的鬼話!事實正好是反過來的,那姓張的畜生欠了你一屁股的賭債才是真格的!你就是瞅準他是個外鄉人,於是靈光一閃蹦出條妙計來:賭債換人命,借刀殺人,就像當年老胡借你的手殺了端爺一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們達成協議之後,那兩個畜生就把二嘎騙到葦塘枯井旁,引誘他往井裏跳,二嘎本來就是個傻呆的孩子,就這麼著了你的道,被大哼哼剔成了一副骨架!可是你怎麼都沒有想到,原來,原來那兩個畜生是越獄的逃犯,你怕公安人員抓住他們再把你殺人的事情抖摟出來,所以你就拉上老胡幫著你一起扛雷,接著你們就用替換的方法又弄死了謝掌櫃和皮五兩個老實人!”陳婆說到這裏話鋒一轉,“杜科長,現在你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