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就在杜少謙敘述完自己見解的同時,整座吊腳樓突然猛烈地震動開來!
那隨之而來的轟隆聲猶如晴日焦雷那般撕裂,不可遏製地讓我感到眩暈不止,就連呼吸都在搖晃中變得跌跌撞撞。
本能的反應促使我未假思索就奔向了房門,扯開它的瞬間,我猛然感覺到喉嚨裏噴湧著劇痛,鋼針旋轉著插入一般。再看眼前已然是濃霧蓬勃,吊腳樓的回廊像是被扔進了暴雨將至的烏雲深處。
——是爆炸!我驚慌失措的意識在短暫的停滯過後倏地恢複過來,緊接著,我發覺自己的腳踝被什麼東西猛扯了一下,失去重心的身子隨即“哐當”砸在了地麵!
我顧不得切膚的疼痛,連忙骨碌碌翻過身來,影影綽綽地見到一支黑漆漆的槍正壓向我的頭頂,堅硬的槍托磕著我的後腦骨,我在窒息之間聽到杜少謙厲聲厲氣地喊道:“不要起身!邱明,聽我指令!”
杜少謙拉起槍栓之時,身子迅速地匍匐前移至房門處;與此同時,我聽到回廊之中響起了陣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呼救聲,尤其是陳婆蒼老的咳嗽聲帶著難以言說的悲切。我尾隨在杜少謙的身旁,隻能憑借眾人的鞋子來判斷他們所處的位置。而就在滾滾濃煙越發充塞的工夫,我的臉頰突然涼了涼,像是有一股勁風掠過,但我確信那並不是風,因為它是灰白色的——灰白色的袍子!
“獠牙剃刀!獠牙剃刀!”我聲嘶力竭地叫嚷道,戰栗讓我無法去顧及深入喉間的濃煙。
“啊——”驟然間,陳婆的慘叫裹在滾滾濃煙裏鑿入我的耳際。我抹去蒙在眼前那些被嗆出來的淚水,隻聽得陳婆在痛楚的叫喊聲中夾雜著兩句斷斷續續的話語——“你!你!你怎麼會……怎麼會……殺我?!”
陳婆的話語間充斥著難以想象的不解,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陳婆本就認識獠牙剃刀?
——然而,我期盼已久的槍聲並沒有響起。
杜少謙用慣有的冷靜阻止了食指間的扳機,以至於他起身奔向獠牙剃刀逃竄的方向之時,整個身子上方像是馱著千斤巨石,這使得他不可遏製地深埋起了頭顱。我能獲知那是怎樣的一種窒息,壓迫而撕心裂肺——我在隨後起身的瞬間就全然感受到了。
回廊盡頭的樓梯如此遙不可及,我全然是在閉氣的狀態下衝滾而至,整整二十八步,在跌下樓梯以後,我聽到自己的喉嚨裏發出了數聲尖號,就像暗夜裏中彈的梟。
那一刻,我無法預料陳婆究竟是生是死,我也不清楚其餘諸人是否會從滾滾濃煙之中逃出生天,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隻知道:這或許是我們揭開所有謎底的最後機會——隻要我們抓住獠牙剃刀!隻要!!
衝出吊腳樓的獠牙剃刀正在榆林裏拚命奔逃,杜少謙緊隨其後死死咬住不放;隻不過這次的追逐相較那晚簡直大相徑庭——當下的獠牙剃刀腳下並未踩著那雙足以越過“狗咬牙”磚牆的彈簧器物,而且,他奔逃時的速度似乎也大不如當日,步伐與步伐之間充斥著淩亂不堪,甚至有兩次在閃轉騰挪間整個身子都顯得猶豫不決。這樣的狀況不禁讓我心下湧起陣陣狂喜,深知隻要再相持片刻,獠牙剃刀必定會被杜少謙活捉!這麼想著,我趕緊抹去滿臉雨水衝上前去助陣。
然而,就在我準備按照當日的方法包抄他時,杜少謙已然伸手抓住了那灰色袍子的下端,獠牙剃刀被這拉扯滯住了腳步。他在掙紮中試圖擺脫越發靠近的杜少謙,隻是杜少謙那雙修長的手並無一絲鬆懈,似乎已然鑲在了袍子上頭……
那陣密集的機槍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陡然響起的!這槍聲嗒嗒地呼嘯著,在黃昏的天空下穿透密雨襲來,不可遏製地讓杜少謙被迫丟棄了近在咫尺的機會,隨即撇開袍子翻滾在地。但就是這僅僅的片刻,獠牙剃刀已然擺脫掉杜少謙,直奔黑漆大門而去……
我在方寸大亂間無法獲知子彈是由哪個方向發射的,倉皇之下竟然直奔杜少謙的方向逃竄,似乎他就是那些能幫我抵禦子彈的“救命盾牌”。而這時,爬起身來隱入樹後的杜少謙單手持槍,在以扇形之勢掃過榆林周遭之後,交叉腳步後撤著;黃昏的榆林深處,他的身影越漸模糊不清,接著我聽到他低沉地撇過來一句話:“邱明,躲在樹後別亂動,等我回來!”
我哪裏還敢輕舉妄動,隻得遵照杜少謙的吩咐行事。整座吊腳樓還在冒著滾滾不息的濃煙,我望著那些徐徐升入天空的濃煙,突然感覺兩條腿也在跟著晃蕩不已,它們軟耷耷得厲害,像是完全抽離了我的軀體。然後,我看到它們邁著恐懼的步伐無法控製地奔向黑漆大門……踉蹌,踉踉蹌蹌。
機槍聲自始至終再也沒有響起,直到一小時之後我在江岸找到了杜少謙。
那時候的杜少謙早已蓬頭垢麵,撕敞開來的中山裝顯示著他剛剛經曆過一番辛苦的角逐。我輕聲叫了叫蜷縮在灌木叢中瑟瑟發抖的他,借著江麵泛起的微弱光芒,但見他的雙眼布滿血絲,呆滯的瞳孔裏暗藏著一種讓我不寒而栗的恐懼。我看到那恐懼緩緩延伸,正落在他手裏緊攥的一個物件上頭,似乎這個物件有種強大的力量,已然將這位曾經信心滿滿的人折磨得虛弱不堪。而更加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杜少謙對我的招呼根本就是置若罔聞,仿佛陷入了深不可測的泥潭而無法自拔。我轉而去觀察他手中的那個物件,是一把銀鎖,顯然是佩戴在孩童脖頸上的長命鎖,隻不過這把長命鎖是殘破的,怎麼瞧都像是被人為割斷,然後一分為二的。
我無法獲知這把殘鎖對於杜少謙意味著什麼——它究竟是怎麼出現的?是由獠牙剃刀身上獲得的嗎?這一小時之內還發生了什麼事情?
疑惑讓我變本加厲地搖動著杜少謙的身子,隻是無論我多麼用力,他都全然不看我半眼。暴雨在電閃雷鳴的鼓動下更加瘋狂地傾瀉著,夜色將杜少謙消瘦的身體裹纏得越發畏縮。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杜少謙才將麵頰轉向我,他的動作異常緩慢,脖頸似乎被雨水澆灌得生了鏽。而這個時候,我發現他的雙眼緩緩暴凸,已然淚如雨下。這幅情景在暗夜裏看上去詭異莫測,就像遭遇了什麼邪事。我費力地將他扶了起來,他完全像是被抽去了骨頭,隻是嘴裏嘟嘟囔囔:“邱……明,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
我心急如焚,連忙接話道:“杜科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
就在這時,我猛然聽到身後傳來了兩聲幹巴巴的冷笑,我聽出是胡建設的聲音。隻見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和杜少謙身前,然後突然伸出雙手薅住了杜少謙的肩膀。當杜少謙垂下的頭顱緩緩上揚之時,胡建設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杜科長,就是這樣的!這件殘鎖,就是為你而準備的!你認輸吧!”
一股鮮血由杜少謙的嘴巴裏汩汩流出。就在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連連驚叫的瞬間裏,杜少謙突然撇開我的臂膀,繼而跌跌撞撞地拖著身子衝向岸邊,那撕心裂肺的一聲吼叫過後,我看到他不顧一切地躍身而起撲入了鴨綠江的滾滾洪流!他的身子在洶湧的波濤之中就如同一片樹葉般隨波逐流,激蕩的浪花拍打不止,翻滾,消失……
那一刻,我知道他必死無疑——當日我們跟隨李光明趕赴江心島,在哨口煙袋鏈遭遇水怪毛毛撐時,杜少謙就是因為不懂水性差點喪命;而眼下,他又怎麼能夠脫逃此劫?
我的頭腦片片空白,白得有些透明,甚至連滔滔洪流的巨大響動也在漸次遠離我的耳際。我試圖從它們的交織之中找出一條足以將我拉回現實的道路,然而,它們已然死死地纏繞成一張巨大的網,急促的呼吸彰顯著我的無能為力……接著,我感覺自己的後腦被凶狠地敲了一下,我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隻有一股眩暈從腳底升騰而起,我在跌翻在地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就是,鴨綠江的滾滾洪流突然垂直了……
一切,都結束了……都結束了……都結束了……都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