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口子乘黃昏時分的船回島上,潘老媽看著泥土色的海水跟潘老頭說,這海水看著暖和,被窩一樣,我真想跳進去。潘老頭說,要跳也等到十二月再跳,現在還是六月呢!潘老媽說,老頭,我冷。潘老頭往老婆身邊挪了挪,兩個人的腿挨在一起了,潘老頭說,你別怕,總會想出辦法來的,咱們總歸會有辦法的。
潘老頭並不老,剛到60歲,可他的背駝了,頭發大半白了,胡子也是,看上去,他就是個老頭了。去年,潘老媽帶著他去過上海,想把背弄直了。去年,他們剛剛還清了為兒子在城裏買房子向親戚們借的錢,他們剛剛鬆了口氣。醫生問潘老頭,你這背哪一年開始彎的?潘老頭和潘老媽算了半天還是算不出是哪一年開始彎的。潘老媽是這樣回答醫生的,她說,老頭兒的背是一點兒一點兒彎起來的。他是泥水匠,可也不是那種能造大房子的泥水匠,他就給人修修補補,誰家的院牆啊屋頂啊被台風吹破了,請他去;誰家要打個灶開個窗的,也請他去;修防波堤修公路,他也去,一年裏頭閑不了幾天,老貓著腰幹活,腰就一年一年彎了起來,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哪年彎成那樣的,好像他天生就是駝背似的,你這一問,我才想起,他原來的背多挺!多直!
潘老媽說完,眼睛紅了鼻子酸了喉嚨也哽住了。年輕的時候潘老頭在島上是數一數二的英俊,人又特別的老實,孝順。潘老媽真弄不明白為什麼婆婆會選中了她,潘老媽長得醜,那時候已經時興自由戀個愛,可是這自由與她無關,島上的小後生們看都不會多看她兩眼。婆婆自己是長得俊俏的,婆婆暗地裏也有幾個相好,他們家後門會莫名其妙地出現一袋子魚啊一袋子米啊,婆婆悶聲不響就提進屋。推己及人,婆婆就認定俊俏媳婦是要招人的。婆婆對兒子說,醜妻近地家中寶,妻子醜點才好。婆婆沒看走眼,媳婦真是家中寶,幹活賣力,孝敬公婆,樣樣沒得說。潘老媽一直怕英俊的老公會在外麵有相好,沒想到,潘老頭人就是實誠,隻知道低頭幹活,一點花花心思也沒有,這一低頭,就把腰低成這個樣子了!老婆婆還健在,還收拾得眉目清秀,老是老了,卻還是個老美人,看著兒子的腰,隻會搖頭,末了,就把氣撒在媳婦身上,我當初怎麼就要你做媳婦了呢!你看你把我兒子苦成這樣!
也就隻是罵罵,心裏知道是孫子孫女把兒子苦成這樣的。沒辦法,為兒孫,不就得做牛做馬嗎?她有幾個相好,不也是為了讓一雙兒女吃得比人家好點穿得比人家好點嗎?有時候,她躺在男人身下,覺得自己像堆魚貨,又腥又臭!媳婦這輩子沒有這樣躺在別人身下那是媳婦的福氣,說到底,不也是婆婆替她躺了嗎?
婆婆年紀越大,怨氣就越大,婆婆近年念佛越虔誠,就越覺得自己髒,越覺得自己髒,就越覺得兒女們都欠了她的。婆婆又愛麵子,不會像一般的婆子那樣三天兩頭開罵,她是瞪眼,直直地看著媳婦冷冷瞪她半天。潘老媽在婆婆的眼光裏抖得篩糠一樣。抖是抖著,底氣還是有的,一雙兒女,嫁的嫁了,娶的娶了。娶的媳婦還很漂亮,嫁的是個有錢人家,有貌有財,過年回家來,都光光鮮鮮的,撐得出場麵。有一雙兒女打底,潘老媽在婆婆那裏就不怕,有時候婆婆瞪她,她就故意做出怕的樣子,那也是孝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