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為什麼會失敗,那是因為人們的愚昧和不覺悟。群眾無法啟蒙,反而成了革命的絆腳石。革命者的鮮血卻被愚昧的群眾當作治病的良藥。這樣的悲劇,即是革命先驅的悲劇,更是中華民族的悲劇……”
杜銀飛的聲音洪亮,卻透著一絲滯重。就象一根琴弦因為被某種東西卡住了發出的聲音很滯澀而不通暢。
他講完後讓學生們自由討論,自己到教室外麵抽煙。他的臉上浮上一層疲憊。
“杜老師,您不舒服嗎?”黃葉追出來問。
“沒事,我每次講完魯迅先生的作品之後,就感覺很特別,心裏堵得慌!”
“那也許是你們的感情發生的共鳴,在某些方麵你們可能是相通的。”
“我講課不同於那些教科書,我是根據自己對魯迅的理解和體會來講的。其實我那些太淺的說白根本就不能觸及先生靈魂的內核。在某種意義上,先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曠古絕今第一人。他是孤獨的,盡管有那麼多人在研究他,卻無人能走近他的孤獨。或許連許廣平也沒能夠。我這樣說決無冒犯之意。”杜銀飛神色凝重。
“也許吧!”黃葉說,“也許我們在深度和廣度上都無法超越他,因為他已經是一座高山矗立在那裏,我們這些人隻爬到山腰就被累壞了,但我們可以從這座高山繞過去,也能再往前走。那座山也許我們一輩子也無法攀登,我覺得我們還必須繼續走路。所以我們就讓那座山矗立那裏吧,讓它看著我們往前走,就象魯迅先生站在那兒看著我們一樣。”
“你說的這些倒讓我頓悟了一些什麼。”杜銀飛似乎有些激動地說,“這麼長時間一直困擾我的那些亂麻一樣的東西經你這麼一說,倒是清晰了許多。我,我真是太高興了!”杜銀飛目光炯炯地望著黃葉,“謝謝你!”他不由地抓住黃葉的手搖了搖。
“噢,不好意思。”杜銀飛鬆開了黃葉的手說,“聽了你這番話,我太激動了。我一直對魯迅先生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但我自己卻又無法說清。你的話使我覺得那種感情已經具體了,不象過去那樣抽象、模糊了。”
“我覺得魯迅先生首先是一個人。”黃葉說,“他的所有觀點,一切痛苦都源於他是一個人這種根本所在,他是站在人的角度來看待所有定格、定論的東西,他以一個‘人’的眼光重新審判那些形成已久的價值判斷。我說的這個‘人’不是一般生物意義上的人。他的文字也是為了作為人的權力和尊嚴而迸發排列的。他的孤獨與痛苦是一種綜合以後放大了的孤獨與痛苦,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黃葉滔滔不絕的說著,那種感覺就象他們相識已久,是朋友間的互相激發。說著說著,她突然停了下來。他們都不在說話。
長久沉默之後,杜銀飛說,“你也寫小說嗎,黃葉?”
“我現在正在試著寫一部長篇小說,就當是試筆之作吧。”
“以後你有什麼困難,我會盡力的。”杜銀飛說,“我如果說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你不反對吧?”杜銀飛問。
“我覺得杜老師您是個很真誠的人。”黃葉說,“你身上透著一股俠氣,您的這股俠氣使我覺得做您的朋友會很放心,也很安全。”黃葉的話是由衷的。她覺得杜銀飛看人時的目光單純而真誠,不象仇冬國那樣飄忽不定。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杜銀飛的親切感能讓人捕捉到,而仇冬國的親切感就象電視裏的一樣隔著一層玻璃,很虛,很浮,總讓人覺得不真切。
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也證實了黃葉的感覺。在現實生活中,許多事都是靠直覺判斷出來的,這一點女人顯然優於男人,這大概是由於生理結構的不同造成的吧。不過偶而也會有失誤。就象黃葉對仇冬國的最初判斷,從一開始就進入了感覺誤區。
告別了杜銀飛和仇冬國,黃葉慢悠悠地蹬著自行車,本來仇冬國要留黃葉一起吃午飯,黃葉說還有事就推了。她知道仇冬國中午一定請杜銀飛在飯店吃飯,她覺得剛認識還不太習慣,就說改天吧,改天我做東請兩位一定賞光啊!黃葉本不是個善於應對的人,尤其在飯局上。當然也是看對什麼人。如果覺得彼此相投,她的話會很多,如果是話不投機,那她就選擇沉默。小時候,她就因此不如妹妹得寵。
黃葉姐妹裏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還有個一哥哥。大姐是第一個孩子,自然是全家人注意的中心;哥哥是個男孩,就成了家裏的寶貝;輪到她了,既不是中心,也不是寶貝。後來妹妹出世,又是家裏最小的,那時哥哥姐姐都已經長大,所有的寵愛又都落在妹妹身上,隻有黃葉對兒時受寵的回憶幾乎是零。她記得最清晰的是,每天吃飯時,她就緊緊地盯著哥哥,當哥哥一放下筷子,她就立刻跑過去吃哥哥碗裏剩下的東西,因為哥哥的飯菜總是與他們的飯不一樣,奶奶每頓飯都要為哥哥專門另做,那飯到底是怎樣的不同,她已經不記得了。她隻記得自己去爭著搶著吃哥哥的剩飯。有時候哥哥還沒放下筷子,她就已經等在那裏了。她長大之後性格裏的倔強和好強就是從兒時的這些記憶一點一滴地開始積累起來的。後來她想她的女權思想大概也是那時候萌芽的。有人說,一個女人若是自我意識太強烈,那肯定是被男人傷害過,但黃葉不是,她是被那種男權價值壟斷深深地刺痛過。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家庭裏長大的黃葉對親情的依賴從來不是很強烈,甚至她第一次來例假都是自己按照雜誌上說的方法悄悄處理掉的。她那種過於獨立的性格使她同家人很隔膜。哥哥和小妹都在省城,可她好幾次去省城辦事都沒找過他們。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自己是不是太不正常了?也許是壓力太大吧!與家人的期望值相差太遠,幹脆就選擇逃避吧。家裏人也同冼浩一樣希望她靈活一點,同領導同事搞好關係,在單位裏奮鬥出一個好前途。可她卻與他們的希望的越來越遠。所以,黃葉也有意躲避他們。既然見麵彼此煩惱,又何必徒增煩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