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角將(3 / 3)

「不但知道,還清楚得很。」

「那時我違抗義父軍令,心想反正回師一定來不及救,不如孤注一擲,一擊

強襲。雖然硬是斬下敵帥首級,但是義父也因此陣亡,一直到現在,我日日在悔

恨裏度過。我常在想,如果當時我聽義父的話,說不定義父就不會死,我也不用

為了逃避軍法製裁而在翠微村隱姓埋名地過了十年。

我想,仙角一族的十九名武士一定很恨我,要不是我一意孤行違逆軍令,也

不會害他們慘死。早知道會落到這般田地,當初戰死沙場說不定好一點,至少與

我族的英靈為伴,不用為了且偷生在翠微村務農,日日背負著害死全軍的愧疚。十年了,夜夜在淚水與悔恨中度過…

我好想念義父。記得義父送我生平第一把武士刀時,我呆呆地用武士刀拖地

,將地板割出一條條刀痕,義父沒責怪我,隻是在一旁哈哈大笑。義父送我第一

匹馬時,我因為沒踩好馬蹬而跌了狗吃屎,在地上嚎啕大哭,義父也是慈祥地抱

抱我,說虎次郎別哭,將來你會是戰場上的大將軍。別的武士笑我是雜種武士,

也是義父挺身而出喝道,誰比我們家虎次郎優秀。我好喜歡義父,從窮人家裏把

我救出來,讓我不用餓肚子,給我好吃好穿的,還教我武士道,不管別人怎麼看

我的出身,他都不改初衷地善待我。他一心期盼我能成為大將軍,為仙角家爭光

,沒想到我大將軍沒當成,卻變成了逃犯。我對不住他…」虎次郎說著說著竟流

下淚來。

「你之所以改名叁郎太,是因為被仙角丈和收養前是某個沒落貴族的叁子是

吧?」

「是的,我本名天野任叁郎,被義父收養後才改名虎次郎。」

「其實早在十年前,古甸城的熊野將軍就已幫你辯解脫罪,軍中對你的製裁

令早就收回。能體諒你的處境,也算知音吧。」我緩緩說道。

「軍中已經收回製裁令,真的嗎?」虎次郎再次確定地道。

我點頭,他泣然。

VI

或許是體諒翠微村大敵當前的處境,由裏香沒來找我,我得以專心思索對治

亡靈之道。隻是想了很久,從來沒做過比床鋪更大的結界,臨時做一個守護翠微

村的大結界已經夠心虛了,更別提滅魔的法陣了…

今天一整日虎次郎都在神社陪我,我想著防魔,他想著過去。對兩人而言,

今天似乎過得特別快,該來的總是會來。

「你打算怎麼做?」我問著沉浸在過去的虎次郎道。

「我想清楚了。義父對我恩重如山,我卻違抗軍令致使大軍敗亡,就算禾馬

台國不製裁我,我也不能丟掉戰敗的責任。如果仙角一族不原諒我,我甘心就戮

,死在義父的手下。隻是覺得對不起義父,他對我恩重如山,期待甚殷,我卻無

法成為偉大的武士,為了活混成農夫,汙了仙角家的英名。」他滄桑地道。

「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隻有你沒中徵羽的言靈?」我問道。

「為什麼?」

「徵羽的言靈曾提到,死腦筋隻配死人。就是因為你腦筋靈活,懂得隨機應

變,所以才沒像那些服從軍令的死板家將一樣,陣亡沙場。這言靈之所以厲害是

因為利用了軍人服從的天性,所以對受武士道教育,以服從為天性的武士來說幾

乎是逃不開的咒縛。但就是你當時懂得隨機應變,以智能對抗服從,方才不受徵

羽言靈的製約而逃出死厄,成為全軍唯一幸存的武士。既然活了,就沒有死的理

由,否則豈不便宜了徵羽?沒記錯的話,仙角丈和隻剩你一個孩子,你要讓仙角

家絕祠嗎?」我厲聲道。

「一切任憑義父決定。」虎次郎認命地道。

「逝者已矣,我絕不讓丈和動你。」我堅決地道。

我暗下決心,如果丈和真是奪命凶靈,於天律於私誼,我怎麼樣也不可能讓

虎次郎赴死,就算要召喚金剛明王將仙角一族的亡靈打到魂飛魄散也在所不惜。

銀盤般沁涼如水的月亮底下,秋山林野的晚風依然蒼刷有勁,巡行大地的武

士一樣足下無影。在我律令下,村裏不分男女全在屋裏,隻有虎次郎和我在村門

迎接仙角一族的亡靈。

今晚,為了隱藏手印的光芒,我特地穿上白色狩衣,先行秘儀,雙手在長袖

內結好穢積金剛秘印。若是丈和有所不軌,我就摧動咒語召喚至陽至剛的穢積金

剛毀滅凶靈!無論如何,絕不讓虎次郎死於亡靈之手。

仙角一族武士之前,虎次郎向丈和伏首而跪,意甚柔順,形甚卑微。

「義父,當年違抗軍令是我不對,你要殺就殺吧。」

我不發一語,繃緊神經注意丈和的一舉一動。隻見丈和一改之前的肅殺剛硬

,神色溫柔地看著虎次郎。

「傻孩子,我們找你不是要殺你,而是要告訴你,十年前的那天我們並不怪

你。你很聰明,沒中徵羽的言靈,不愧是仙角家的孩子,我們都以你為榮。」丈

和慈祥地道。

「可是我我沒當成一個好武士,我對不起義父,對不起仙角家…」

望著丈和,虎次郎虎目含淚。丈和溫柔地將他扶起,任誰都感覺得到那份情

比金堅的父子情。

「武士上戰場心無畏懼,隻知一心為國殺敵,死後英靈本該封神,成為天將

,無奈當初中了徵羽的言靈,我們一族全被封進北條神宮的棋子裏。那棋子經過

特別咒禁,任何法術也無法解放棋子內的魂魄。你日日的思念我們都清楚,夜夜

的悔恨我們感同身受,要不是被封在棋子,為父真想飛到你身邊告訴你,別自責

了,我們不怪你。」

「義父…」虎次郎含淚低吟。

「後來徵羽死了,言靈的力量雖然變小,但我們還是離不開咒禁的棋子。不

過,畢竟是能封神的英靈,雖然離不開棋子,但是滿月魔力高漲之際,還是能讓

意念前行,循著思念的脈動尋你。當我們意念跟著思念尋到翠微村,或許凶了點

,隻是希望早點找到虎次郎而已。那時之所以稱你為角將而不稱名,是因為當年

徵羽下言靈時你也在場。雖然徵羽死了,言靈仍未消失,擔心叫你名字會讓你再

次繼承仙角家受詛咒的命運。」丈和溫和地看著虎次郎,滿是感動的歡喜。

「我請法師為你們超度!」虎次郎喊道。

「沒用,咒棋能擋住所有咒語。」丈和搖頭道。

「那我帶把刀殺進北條神宮將棋子毀掉,這樣你們就可以升天封神了。」虎

次郎激動地道。

「不行,棋子毀了,我們也魂飛魄散了。」

「好惡毒的法術!」我不禁脫口道:「那到底要如何才能解放你們?」

「以言靈始,以言靈終。除非破除言靈,否則我們將永遠困在棋子裏。」

丈和慈愛地撫摸愛子臉頰,透明的手掌穿過虎次郎的身體,虎次郎直直望著

十年來日夜想念的父親,兀自淚眼噗簌迷離。

「義父…」他泣不成聲地鳴語。

「別哭,虎次郎。你是我仙角家的好孩子,誰比我們家的虎次郎優秀,你會

是戰場上的大將軍。」

跪地的虎次郎揩掉臉上的鼻涕淚水,臉上幾許皺紋的丈和無限溫柔地拍著他

的肩膀,真田、藤堂,還有十多位仙角一族的家將也圍到虎次郎身旁。是仙角家

祝福武士的軍禮,十九隻透明的手觸著他的肩,臉上全是微笑和期許。彷佛將所

有希望寄托在虎次郎身上,武士們的身軀越來越透明…

「別哭,虎次郎,我們愛你。」

放任虎次郎的淚水不住決堤,我鬆開袖裏的手印,耳邊回蕩武士消失前的聲

語,包容了所有的體諒、寬容、寵愛與期許。

這是我聽過最美的言靈。

VII

天剛破曉,虎次郎將房子與微薄的家產分贈鄰人,就連田地也分配好,看來

是鐵了心要離開這裏。臨走前,他到豬舍喂最後一次豬,喂完就將豬一隻隻贈予。

「真的要離開了?」我不舍地問道。

「想找個人投靠,當個好武士,才不辜負義父的期望。」

「可是你中了言靈,一旦陣亡,魂魄會被封在北條神宮的咒棋裏。」我擔心

地道。

「寧願以武士的身份戰死,就算被封在棋子裏,也能同義父和我仙角一族的

英靈為伴。」他豪壯地道。

武士有武士的歸處,每個人都有他的天命。我低首不語,尊重虎次郎的決定。

「法師,難道真的沒法救我仙角一族嗎?」虎次郎皺眉道。

攬著轡繩的虎次郎和日光偕立我的跟前,一人一馬煞是俊挺英武。有個農人

沒抓好豬,逃走的豬在屋旁亂竄,一下子豬隻人人喊抓,氣氛頓時熱鬧起來。這

番場景生起許多感觸,翠微村又少一個人了,一個很熟的朋友。像是從生命中割

舍掉什麼似的,有些悵然若失,所謂的離別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徵羽雖亡,但是言靈的力量隻是削弱,並未消失。想起隻要虎次郎一日為仙

角族人,便一日背負陣亡的宿命。丈和期許成為大將軍的深情言靈與北條神道詛

咒戰死沙場的悲情言靈交纏在這名二十七歲男兒身上,他背負的是怎樣悲壯的宿

命。

「也不是沒辦法。以言靈始,以言靈終。如果你能成為真正的角將,或許就

能破解言靈,解放仙角一族。」

「不解,請法師明示。」虎次郎請示道。

「照言靈之意,變成木頭棋的那枚角是你的宿命。但是如果你已經是角,木

頭棋那枚角就無法封你入棋子內,那意思如同沒有人可以用左手舉起自己的左手。」我說出昨晚苦思一夜的心得。

「你的意思是,仙角虎次郎原本該變成角將,但如果他已經是角將就不用再

變成角將,是吧?」虎次郎消化了許久方才說道。

「是的。當你是角將時你應該在棋子裏,但你若成為角將時沒在棋子裏就違

逆了你是角將時該在棋子裏的言靈,徵羽的言靈將因現實的矛盾而崩潰。」

「似乎有些懂了,所以我該設法讓大家都叫我角將。是吧?」他慧根地道。

「如果真要上戰場,那就衝鋒吧,以角將之名。當角將之名傳天下,你便是

角將,徵羽的言靈崩矣。」

「我明白了!謝謝法師。」虎次郎揖禮道。

「將這封引薦信交給古甸城熊野將軍的夫人,她會為你安排一切。若有人問

你姓名,但言角將。至於日光,反正在我這裏也是辱沒了它,名馬配英雄,就送

給你。此後你將成為熊野澤之麾下的武士,十年前他為你脫罪,對你有恩,你為

他效力也是冥中注定。這次,可要好好保護自己的主公哦。」

我從懷裏取出一封信,虎次郎接過信後便揣入懷裏。

「法師大恩,虎次郎他日有成,必當報答。」虎次郎跪地作揖,行武士之禮。

麵對一個明知身中詛咒仍勇往直前的武士,我還能為他做什麼呢?

「念咒的就一定比言靈厲害嗎?」北條光秀的聲音回蕩淒冷的秋風裏。

「咒語一定破言靈。」我在心裏毫不妥協地回道。

「半個時辰後到翠微神社的竹林躲藏,不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能泄露自

己的行跡,不能讓人看見你,能不能解救仙角一族的英靈就靠你了。」

我掉頭就走,沒看虎次郎的表情。來不來,我尊重他的決定。

VIII

在丈和帳中沒有反駁的虎次郎自然是中了言靈,就算他逃得了一次、兩次戰

場上的言靈詛咒,逃得過一輩子嗎?戰場上奮勇殺敵的武士英靈本該封神,但他

的宿命卻是等著被封入北條神宮的將棋內,明知如此,卻又帶著丈和的期許出陣

,悲壯在真正的武士眼中,或許隻是一種美感吧。

坐在竹林裏的我思考著宿命這檔子事。如果在熊野將軍府的那天我挑的馬不

叫日光、如果虎次郎沒將豬隻贈人,我會因為聯想到日光與豬隻而做下這樣的決

定嗎?

氣氛變了,像是觀察著新來的訪客,竹葉精靈的絮語停了,氣氛沉寂安靜,

我知道他來了。

他就在我身後,或許還要遠些的地方。我沒回頭,稍微放大聲音地說出一段

段自言自語。

「被言靈詛咒的人不一定會背負死亡的命運,依陀羅尼之力,咒語一定破言

靈。」

抬頭觀察四周動靜,確定沒有人跡之後,我繼續自言自語。

「說到破言靈,我想到戰神摩利支天。此尊身金色,著紅色天衣,叁麵八臂

,執諸法器坐於十二隻金豬所拉的金豬車上。正麵勇猛自在的深黃微笑相,左麵

為精進降伏的豬首,右麵為圓滿清淨的深紅麵相。摩利支天有大神通,常行日前

,日不見彼,彼能見日,無人能見,無人能知,無人能捉,有隱形自在之力,密

號「戰威金剛」,是為大戰鬥軍神。出陣前奉請摩利支天,戰威加持,百戰不殆。

日夜誦摩利支天真言『嗡。摩利支玉。梭哈。』,出陣時務請加念『於行

路中護我,非行路中護我,晝日護我,於惡怨家中護我,王難中護我,賊難中護

我,一切處一切時護我。』

如此,必得摩利支天護持,一切危難迫害不能。」

說罷,我又大聲念了百零八遍摩利支天真言,相信不管竹林裏躲著什麼人都

一定學會此咒。咒語念罷,我續言道。

「此外,刻摩利支天像一尊,置於檀城供奉。持咒十萬遍,摩利支天便為護

法,日夜守護。有摩利支天守護,一切鬼神災難不侵,何況言靈。」

我將一張昨晚熬夜繪製的摩利支天法相置於腳邊,上頭還有我寫的求護持祈

禱文。

「摩利支天是密法,不具資格傳密法之人將負重罪,而未灌頂就修習密法之

人亦是犯盜法罪,死後下金剛地獄。不過若在佛像前合掌恭誦大輪金剛陀羅尼二

十一遍,即如見佛,即同入一切曼陀羅,所得諸法,皆得成就。」

我接著誦大輪金剛咒百零八遍。

「南摩司得裏牙。提維嘎蘭。打他噶他蘭。嗡。維拉及維拉及。嘛哈佳割拉。乏及裏。灑打灑打。灑拉得灑拉得。德拉夷得拉夷。維達嘛你。叁般家你。得

拉嘛底。細達。搿裏牙。得蘭。梭哈。」

從懷裏拿出一張寫有大輪金剛咒的如來佛畫相,那是我昨晚恭繪的,將之置

於摩利支天法相上邊。

「隻要先在佛像前誦大輪金剛咒二十一遍,如此就不犯盜法罪,且能圓滿地

修持摩利支天的咒語,密法真是微妙難言。」

離開竹林,我回到神社裏,半臥地板地重溫自己的決定。放任虎次郎背負詛

咒的言靈在戰場殺一定不行,唯一的解決方法或許就如同我對北條光秀所說的

那句,咒語一定破言靈。

唯有金剛上師才能傳授密法,我隻是密教行者,根本就沒傳法資格,偏我又

不願意虎次郎白白送死,所以在竹林裏自言自語。

(我沒有傳法,隻是自言自語,誰偷聽那是他的事,於我無關…)

我沒說出摩利支天戰威加持法、武器加持法以及隱形法的奧義,隻說出求護

持文以及刻像護身法。欲破言靈,此二法足矣。

刻意憶起什麼似的,我回到竹林,放在地上的兩張摩利支天相與如來佛相竟

已不翼而飛。任風吹亂我的發稍,懷念起某人似的,我站著不動,兀自眺望著遠

方。

該做的都做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嗡。摩利支玉。梭哈。」

IX

書畫、陶藝、布匹、胭脂水粉…喧鬧的街頭擺滿各式各樣的攤位,花花綠綠

、玲瓏百樣,看得人眼花撩亂。難得到城裏來,由裏香興奮極了,在各個攤位前

留連忘返。這也難怪,翠微村地處偏遠,又在交通不便的翠微山上,自然沒有城

裏繁榮,物品貨色也單調多了。這次重回古甸城,心情是很輕鬆的,想說由裏香

很少有機會到城裏,所以順便帶她出來玩玩。沒說什麼沒做什麼,我總是微笑著

陪她逛街。單單隻是在她身邊,便是潔美的喜悅。

之所以在古甸城是因為虎次郎捎信邀請我參觀他的新居。當初我讓虎次郎帶

信給熊野夫人,信中隻書「護身符」一詞。聰穎的夫人很快就了解我的意思,將

虎次郎安排在熊野將軍麾下。對虎次郎而言,能再度以武士身份出陣是一件幸運

的事;對熊野澤之而言,千軍易求,一將難得,虎次郎的加入猶如及時雨,行軍

調度多了很大的彈性;對夫人而言,猛將隨侍夫君,再沒比這個更好的護身符了。

「楊,你有沒有缺什麼?」由裏香體貼地問道。

我想了想,勉強擠出一個答案。

「缺條發帶吧。現在這條綁發時會咬頭發,想買條好一點的。」

「我幫你挑幾個吧。」

說完她就拉著我到一個賣女人家飾品的店家,幫我揀了幾條發帶。

「幫你試試。」

她為我綁發,詢問我的感覺。

「這個好,不會咬頭發。」我愣愣地道。

一連叁次,我都說好,於是買了叁條發帶。其實,發帶好不好我並不關心,

我比較在意的是撫弄我頭發的那雙手。就像駕著日光趕回翠微村的那一晚,風吹

開我的發似她纖手翩翩繾綣,隻是她的手更細致地溫柔,帶著清潤體香的指尖輕

輕地在頭皮烙下溫暖的悸動。

時候不早,該辦正事了,我向居民探問虎次郎的新居。

「請問,角將的宅邸怎麼走?」

「你是指那個叁天就打下琅邪國兩個城的角將啊?」賣飾品的老婆婆道。

「是的。」

「這兒直走,前麵那間布莊右轉,再走一會兒會看到一間大房子,橫匾上題

著一個大大的角字,那就是了。」

「謝謝。由裏香,我們走吧。」

察覺她沒有動靜,原來在注意店裏一支別致的發簪。看著那支發簪,我的臉

上擺著奇妙的表情。

「真的不行賣給我嗎?」由裏香有些哀怨地對著老婆婆道。

「小姐,不是不賣給你。別家小姐付了訂金,我收了錢,實在不能賣啊。」

由裏香惋惜的神情令我忍不住想發笑,忍住笑意的我領她離開店家,不久到

了角將府邸。門前橫匾果然書了一個大大的角字,隻是字不在中間,卻整個偏到

右邊,看起來十分不協調,我知道那是虎次郎的用心。每當出入門前警惕自己莫

忘族人,唯有角將之名傳遍天下,破除言靈,屆時方才補上仙字,重振仙角家的

榮耀。

向家丁通報後,身穿鎧胄的虎次郎親至門前迎賓,我和由裏香隨他帶領,進

了寬廣的大廳。

「沒想到由裏香也來了。」虎次郎訝異地道。

「看看老朋友呀,當了武士就不理我們這些平民,居然隻約法師到你家玩,

差別待遇,說不過去吧。」由裏香開玩笑地道。

「說得過去,說得過去。我不是平民,是法師階級呢,武士對待平民和法師

的態度當然不一樣…嗯,叁郎太,你果然有差別待遇。」我不曉得幫誰地道。

笑語一會兒,虎次郎邀我們進一間窗明幾淨的密室,密室裏供奉一尊叁麵八

臂的神像,正麵深黃、左麵豬首、右麵深紅,坐於十二隻金豬所拉的金豬車上。

「這尊神明好特別,是那一尊啊?」由裏香問虎次郎道。

虎次郎微笑,默默不語。

「裝什麼神秘…楊法師,你知道這是那一尊神明嗎?」由裏香又問道。

「問他吧,他一定知道。」我避重就輕地道。

不待由裏香發問,虎次郎示意大家坐下,拍手要下人取些茶水點心。

「某日在路上撿到一幅畫像,覺得不錯,便叫人刻了一尊在家供奉。不知是

否是巧合,從那之後,出入戰場如有神助,就連箭雨中也是來去自如,一切刀兵

傷我不得。

至今,我對那位遺失畫像的人依然心存感激,托他的福,我才能和神明結下

殊勝的緣份。今日請楊法師來,隻是想請法師看看我的神像而已。」虎次郎感性

地道。

端看神像,勇猛自在的深黃麵相令人感觸萬千。怎樣的命運才能讓一個沒有

佛法的世界,降下密教戰神殊勝的容顏。

當我像前沉浸良久,一個傳令兵向虎次郎耳語。他神情有異,顯見有事了。

「即將披掛上陣,請法師賜福。」虎次郎恭謹地道。

我在像前心輪轉咒百零八遍,手觸跪地的虎次郎肩膀道:

「願菩薩於行路中護你,非行路中護你,晝日護你,於惡怨家中護你,王難

中護你,賊難中護你,一切處一切時護你。」

有些密是不能說的,虎次郎眼神澄澈地望著我,彷佛密室中沒有由裏香、沒

有傳令兵,天地之間唯吾兩人爾。

「嗡。摩利支玉。梭哈。」短短一句,虎次郎道出千言萬語。

我微笑點頭,英勇的武士作揖拜別,沒入回廊光影交雜的寂靜盡頭裏。

X

即使隻在攤子前掠過一眼,仍被我抓住了驚鴻一瞥的惋惜表情。由裏香一路

上心神不寧,隻怕心思全懸在那根漆黑色的別致發簪上。一個眉毛的輕挑,一個

眼神的晃蕩,就連惋惜的表情都這樣細膩多情,真不愧是翠微村第一美人。

「從剛剛到現在,你一直在偷笑什麼?」由裏香銳利地問道。

「唉,你多心了。」我裝死地回道。

「之前在叁郎太那裏也是,你一句叁郎太一句的,把我當透明人一樣,是不

是有事瞞著我?」

(驚~)

女人精準的直覺著實令人驚歎!我一個微笑擋掉由裏香懷疑的眼光,懷中取

出一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漆黑色發簪。

「給你。」我腆腆地道。

由裏香雙手掩麵,遲遲不敢相信心愛的發簪就在眼前。

「你怎麼有這支發??」

「上次在玄玉城看到,我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下了,隻是一直沒機會給你。」

我低首道。

拿下舊發簪,由裏香端莊爾雅的盤發模樣縈繞我的心頭。就這麼過去擁抱著

她,或許我們的人生會步入另一個嶄新的境地。情不自禁想傾訴衷曲,欲言又止

的樣子卻惹起由裏香的注意。

「怎麼了?」她問。

「沒事…」

有些密是不能說的,近情情怯的我沉默了。愛情遠得比什麼都近,由裏香卻

近得比什麼都遠。

清寒的初冬撩起刺骨的涼意,無意的顫抖是冷卻的空氣悄悄鑽入叁萬六千個

毛孔裏。脫下簡便的青衫披在她輕薄的肩上,無言的凝視,她摟緊身上的青衣。

洞穿那雙清澈瞳仁裏顫動的柔媚魂靈,視線也寂滅於蕩漾春光的海域。

有些密是不能說的。是的,我有事瞞著你,那是冬冷的青澀落葉埋葬了深秋

蕭瑟的黴香氤氳,深深潛藏在心底的一句,最美的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