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野夫人進來大廳,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摸不著頭緒。
「有事但說無妨。」我主動問道。
夫人拘禮地走到我的麵前,端莊跪坐地板之上,我正襟危坐,不敢怠慢。
「楊法師,外子下個月將要出征。我已經失去弟弟,失去明子,不能再失去
他了。就當我拜托您,能不能用法力保佑他出征安然歸來。」
循著眼波的交會,夫人細如絲雨的愁緒湧進我的胸膛,似入了深秋,寂寥蕭
瑟的滄戾在心窩回蕩。明子的離開,我脫不了幹係,對夫人始終有種內疚的心情。今日見她第一麵時就很想為她做些什麼,彌補心底對她的虧欠。但是生死有命
,佛也不能滅定業,在無常之前,生命隻是風中的焰。
「我不是神,不可能左右人的生死,無法保證他的安危。」我麵有難色地道。
「抱歉,我太強人所難了。」她柔聲地道。一個正傾的含首,將哀淒藏於禮。
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見到女人傷心。愁的枝幹吹斷
落葉凋零,葉兒沉重的墜地聲卻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一時心軟,我給了她一
個閃爍的希冀。
「最近俗務纏身,分身不暇,不便執行法事。夫人若願意,待我事情處理完
畢,趕在下個月底之前做一護身符給熊野將軍配身。可否?」
「謝謝法師!大恩大德不敢或忘。」夫人滿心歡喜地謝道。
彷佛黎明的曙光劃過黑暗,她的眼神滿漾希望的光芒。那是一種單純潔淨的
信任,一種無條件相信我可以拯救她命運的信仰。命運巨輪無情的轉動之下,一
個護身符,這是我唯一能給的補償。
「我還有事到玄玉城,就此拜別了。」我告辭道。
夫人一聽我要前往玄玉城,便推說路途遙遠,我孤身行路定有諸多不便,硬
要贈我一匹駿馬代步。抝不過夫人好意,我隨她到馬廄,閉著眼睛挑了一匹黃馬
,夫人直稱讚我有眼光,一下子就挑出千裏馬。可是我東看西瞧,瞧不出這馬好
在那裏…
「看不出好在那裏…」我搔著腦袋道。
「一般武士都認得出馬的良窳呢。」
「我是法師,不是武士呀。」我無奈地道。
「此馬名喚日光,以後就是您的,就騎它到玄玉城吧。」
「那我收下了,在此謝過。」
拜別夫人,我翻身上馬直奔玄玉城。好險十八歲時曾在呼和浩特學過騎術,
不然牽馬離開可比騎馬離開要蠢多了…
III
日光和我的默契很差,我想走東它就走東北,我要西它就耍西南,我不清楚
是我六年沒騎馬所以騎術生疏的關係,還是它不喜歡我的緣故。或許在馬的眼裏
,主人從威風凜凜的武士變成混吃等死的老百姓是一件挺可恥的事…
奔波一天,總算來到玄玉城。由於言靈術遠近馳名,因此要找北條神道不難
,問一下路就行了。
「過了橋右轉,再走一會兒就是北條神宮了。」熱心的居民回道。
北條神宮廊簷的棱角分明與翠微神社的古實淳樸和樹王神社的天然典雅呈現
出截然不同的味道,似乎誇耀著言靈第一世家鋒芒銳利的豪氣。守門童子入內通
報,不久一位麵目清秀的年輕男子走來。白色狩衣行止間流露出神官獨有的超然
自在,紙扇自若地輕搖風雅,空氣中彷佛能聞到雕工細致的薄木扇柄所飄散的檀
香味。看穿著與氣度,眼前的人大概就是北條神道的陰陽師吧。
「閣下就是那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翠微**師嗎?」他這麼問道。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我又進化了嗎…)
「呃…我是翠微村的法師沒錯。」我虛聲應道。
含過胭脂的朱唇在眼前這名陰陽師身上,不但沒有娘娘腔的感覺,反倒增添
幾分宮廷式的清麗俊美。他沒帶我到大廳,反而引我進一間雅致的別室。幾盆美
麗的插花點綴室內,桌上沉靜地躺著一副木刻將棋,將棋兩軍在棋盤上森然羅列
,煞有鬥智的高尚氣質,書櫃擺滿陰陽道的曆法書籍,整間和室裝飾得雅味盎然。在此會客,這位陰陽師真是雅人。
「我是北條光秀,北條神道第十四代宗主,不知翠微**師怎麼稱呼…」
「叫我楊就行了…」我心虛地道。
「今日蒞臨北條神宮,不知有何指教?」
光秀的坐姿很文雅,害我不敢像在翠微神社那般痞痞地半臥地板。打直背脊
,我用令人腰背痛的姿勢和光秀拘謹地對談。
「你好,想請教以前的事情。您是否記得十年前黑川島之戰前夕,徵羽法師
曾向我方主帥仙角丈和獻上陰陽扇一事?」
「記得,徵羽法師正是上一代宗主。叁年前他病逝後,我便接掌北條神道。」
「那徵羽法師當年向仙角軍施展言靈術,這件事你有印象嗎?」
「我可不記得徵羽法師曾經對仙角軍施展過什麼言靈,吟詩倒有一首。」光
秀狡猾地道。
這樣的謹慎是必要的,向自己國家的軍隊施展毀滅性的言靈若被知曉,足以
令北條神道滅宗。饒是如此,他狡猾的樣子仍是令人生厭。
「是不是暗示仙角丈和腦筋死板得像棋子的那首詩?」我順著話道。
「是啊,當年徵羽在丈和帳中吟了這首詩後就離開了。
死腦筋當木頭棋
木頭棋子我把玩
死腦筋隻配死人
死人隻配死腦筋
這就是他當年在丈和帳中所吟誦的即興詩。」
紙扇做態地擺搖,細長眼睛斂著挑釁的光芒,似乎在嘲諷我根本不懂言靈。
隨便一兩句話就想打發,未免太瞧不起人!
「這便是言靈。」我接著道:「語言本身就有其力量,隻要選對字句,尤其
是修練過能將意誌灌注其中的人,更能催動言語的力道。如果字句再以音韻輔助
,還能增幅言語的強度。對方如果被話語動搖,沒有反駁,那就會照術者所說的
話去做。如果對方頑固,言靈也會因為能量激蕩的關係令之動搖。
丈和礙於對方的法師身份,沒有當場反駁徵羽的言語,等於是將徵羽的力量
照單全收。他的腦筋因此變得如棋子般硬,無法正確調動部隊,陣式亂了不處
理,有機會攻擊卻放過,自然無法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求勝,如此等於是接受死
腦筋隻配死人的暗示,踏上死亡的命運。
如果一般人念這首詩,心意散漫,當然沒什麼力道。但如果是法師念這首詩
,意誌灌注於言語中,自然有攝召的力量,尤其是專精此道的言靈師,言語更是
在有意無意間產生影響。徵羽不單單是念詩而已,他根本是在摧動毀滅的言靈。」我凜然道。
法術該用來造福人群,像徵羽這種以一己之私造下惡業的術者,我深為不齒。見到光秀避重就輕的狡猾,一瞬間早崩解他的風雅姿態,一變而成狡黠城府的
神情。雖然他不說,但看得出他對自家言靈術的威神十分得意,這大概是身為現
任北條神道宗主的驕傲吧。
「楊法師,是不是言靈術,恐怕全是你的臆測吧。」光秀紙扇輕搖,睨著眼
光,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真是這樣嗎?如果我召喚誓神出來,你還敢這樣講嗎?」我反擊道。
立誓對修行者而言是重大之事,一字一句都會被誓神記在簿子裏,若有欺誑
違逆之事,一定依誓而行。饒是北條神道宗主,也不敢對抗天律的力量。
「就算是又如何?北條神道威靈赫赫,你又不能拿我們怎麼樣。」光秀狡黠
地笑道。
(哼!露出真麵目了。)
「我…」
本來想說「我是不能拿你們怎麼樣,但是…」,可是光秀的眼神提醒了我,
他啟動言靈了!如果我這樣說,就會中他的計,在言靈的效力之下,我將永遠都
不能拿他怎麼樣。所以說,跟精通言靈術的陰陽師說話一定要小心,很累人的…
「北條神道真有你說得那麼強嗎?那麼上次蝗災為什麼玄玉城沒有躲過,所
謂言靈第一世家大概是虛有其表吧。唉,丈和大概是老了變得癡呆才會在黑川島
之戰賠上整批仙角軍,應該和徵羽的言靈沒什麼關係吧。北條神道的言靈連區區
一個蝗災都擋不掉,怎麼可能左右戰局?嗬,果然是我想太多了。」我故意諷刺
道。
「上次蝗災時我正在趕往白雲村的途中,沒在北條神宮坐陣,玄玉城才遭劫
的。如果當時我在的話,言靈第一的北條神道絕不讓蝗災降臨玄玉城。」
為了保護宗主的尊嚴,光秀試圖為自己辯解,但是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顯然
被擊中了痛處。
「這番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言靈術可不像咒語那樣隻要發聲就有力量
,不但術者要知道字句之意,連對方也得了解言語內容,如此言靈方可成立。言
靈咧,最好是蝗蟲聽得懂你的話!」我正色道。
智能的獅子吼聲震垮外道言靈,光秀咬著嘴唇顫抖,搖晃的身體令蒼白的臉
色更加蒼白,北條神道宗主的地位一瞬間蕩然無存。言靈術的宗主被言語打到無
還口餘地,再沒比這更難堪了。他顫抖著從口中吐出反擊的話語,試圖挽回一城。
「從來…從來就沒有人…敢這麼對我說話!」他幾乎氣結地道。
(又耍言靈…)
如果不接話,我就會受言靈製約,無法再對他厲聲舌戰。對付言靈術的要訣
在於有話必接,好的話承下來,壞的話頂回去,徹底崩毀每一個可能被言靈製約
的機會。
「你的言靈這麼弱,想不欺負你也難。」我將意誌灌注字句,設下言靈反擊。
所謂「德重鬼神欽」,一個對過去毫無反省之意的無德之人,我還不放在眼
裏。北條神道宗主又怎樣?我可是掌握金剛界胎藏界一切秘密法門鑰匙的密教行
者、尊貴的法王子,區區言靈術能奈我何。
「念咒的一定比言靈厲害嗎?想想詩的前二句是什麼意思。」光秀意有所指
地道,嘴角彎出奇異的曲線。
(死腦筋當木頭棋,木頭棋子我把玩。難道…)
桌上雅致的木刻將棋忽然變得詭譎難測,這才發現靠近我這邊陣營的棋子,
上頭竟然浮有若隱若現的木紋菊花徽,要不是光秀提醒,隻怕察覺不到這微渺的
徵象。我伸手觸摸右翼那一枚「香」,刹那間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片段的景物如
潮水般從我兩側流過。我看到一個左手持劍的武士被一群士兵拉下馬來,落馬的
武士落地時一個滾翻,手腕旋著長刀在敵軍裏殺進殺出,招招一刀斃命,儼然鬼
神般肆虐整個戰場。一刀一個,行雲流水,砍到鮮紅的溪流在地麵橫流,如同他
眼睛的血絲滿布。敵軍無法以多欺寡,反被砍得鬥誌全消,個個離他十步之遠,
遲遲不敢上陣。直到一支流箭從後心窩貫穿他的胸膛,士兵們方才一擁而上,將
武士鎧甲上的菊花徽沒在萬刀劈碎的血海裏。身處境像之中的我仍然持咒攝心,
冷眼觀境,我知道我接觸了被封在棋子內的魂魄回憶。這情形並不陌生,早在K
國小附近的傀儡店中我就有碰觸過兩名殺人魔的經曆。
(嗡嘛呢唄咪!)
如今的我入相不再如癡如醉,長久修持鍛心之故,反而能攝心觀境。意灌蓮
華,舌燦蓮花,一聲陀羅尼,我滅境瞬醒。由於剛才腦中的畫麵太血腥,我的心
兀自跳動不已,撐著桌子的左手無意間碰觸了棋盤左翼那枚香車,一片黑暗中我
又跌入另一個幻境。
一個高大的獨眼武士熟稔地斬殺敵人,手起刀落,旋風般的刀影在敵陣中揚
起層層飛散的血霧。他的眼光朝向一隊往遠方衝鋒的騎兵,尋著視線遠去,我憶
起黑川島之役中,真田剛和仙角虎次郎一同率領騎兵從左翼朝敵陣進擊。真田剛
所部被琅邪軍牽製,全軍之中唯有虎次郎能進行突襲。如此說來,率領前方那隊
奔馳騎兵的統領不就是…
努力望去,卻隻有越來越遠虎次郎的背影。
(嗡嘛呢唄咪!)
多等無用,我滅境醒轉。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入境出境越來越隨心所欲…
原來,「死腦筋變木頭棋」並不是隨意說出的句子,指的是仙角一族未來變
成棋子的命運,「木頭棋子我把玩」則是指變成徵羽的將棋。光秀從頭到尾都在
戲弄我,他帶我到這間雅致的房間,雖然口頭和我談著十年前的言靈,自始至終
卻隻是要考驗我是否看得出仙角一族被言靈封印在眼前的棋子裏
光秀的表情提醒了我,我還沒回話呢,再不動作恐怕就要中了言靈。
(跟陰陽師說話真的很累…)
「念咒的當然比言靈厲害,咒語一定破言靈。」一點也不妥協,我發出破除
無明的獅子吼聲。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哼!來人,送客。」
眼見無法挫敗我,宗主的威嚴搖搖欲墜,他拍手喝令兩名童子送我離開。我
望著桌上越來越遠的將棋,視線始終盯住棋盤上的那一枚「角」。角將啊,明明
在我眼前,卻近得比什麼都遠。
陣式最外圍的騎兵,左翼右翼衝鋒的突襲。真田啊藤堂,你的名字是香車。
斜列進擊的悲壯,一意孤行的強襲。衝鋒吧,仙角虎次郎,以角將之名。
IV
十年前,仙角丈和得罪徵羽法師,在北條神道強大的言靈之下,仙角一族縷
縷軍魂全被封進徵羽法師在北條神宮內的將棋。藤堂勝也與真田剛率領騎兵由最
外圍的兩翼突襲敵陣,正好和棋盤最外側兩枚高機動力的棋子相應,於是陣亡的
魂魄被封入「香車」。想當然爾,身為主帥的丈和自然是「王將」,其他家將則
依陣式中對應的位置成為「金將」、「銀將」、「桂馬」與「步」,而斜列衝鋒
的仙角虎次郎自然和斜行的「角」相應,是為丈和口中的「角將」。
這推理乍聽之下十分完美,事實上卻疑點重重。被封入將棋的仙角一族如何
離開棋子到翠微村撒野、那一晚他們怎麼確定角將就在村子裏、丈和為何找角將
、為何仙角一族獨獨隻有虎次郎逃過徵羽的咒殺?最讓我百思不解的是丈和曾在
翠微村喚著真田剛與藤堂勝也的姓,那為什麼他不喚仙角虎次郎那仙角的姓或虎
次郎的名,卻稱他為角將?一枚棋子?
目前的我除了一套疑點重重的推理外,還有個更大的麻煩,到那裏找仙角虎
次郎?冷靜想想,棋子有二十枚,但那天翠微村的武士卻隻有十九名,足見虎次
郎尚在人間。
想在古甸城搜集一些黑川島之役的傳言,又怕被熊野家留住,我實在不敢麵
對熊野夫人充滿希望的眼光。隻好退而求其次,在玄玉城一邊問訪黑川島之役的
傳言,一邊查探北條神道言靈術的事跡,希望能從得到的數據裏解開推理中的疑
點,藉以找出仙角虎次郎的下落。探訪中,我在城裏的店家選了支古色古香的漆
木簪,黑漆上頭的鮮豔枝鳥與細致雕花搭上淡淡的檀木香味,總覺得很適合薄施
胭脂的由裏香呢。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向居民問出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軼聞,眼看滿月將至
,隻好放棄在玄玉城的探訪,駕著不怎麼聽話的日光連夜趕回翠微村。若真的找
不到仙角虎次郎,大不了我在翠微村立下結界和法陣跟那些軍魂拚了。仙角一族
在人間戰事裏或許很吃得開,但我會讓他們知道在靈界戰爭中,到底密教行者和
武士誰才是主宰。
披星戴月的路上,迎麵的冷風吹空煩悶的胸膛。奇怪的是不再憂心仙角一族
,沒有惦記消失的虎次郎,隨著日光融入漠棱棱的夜色裏,想的全是遠方的由裏
香。
想念她為我梳整長發時輕撫的溫柔,舒坦的我隻想蜷在她膝上當一隻安憩的
小貓。想念夏末竹林裏一同賞著赤箭蘭那一個夢幻的早晨,她甜美地對我眨一下
眼睛,至今想起仍會沉醉地心悸。想念她偶爾送來的糕點,化在嘴裏甜在心,永
遠吃不膩這良人獨享的餘韻。想念她讚歎大明六字咒的表情,彷佛願意當我的空
行母,一起飛向永深邃的曼陀羅,圓滿彼此的生命。想念旅館內獨處一室的旖
旎,沒有天雷地火的磨擦,隻有茶香般溫潤回甘的含蓄。想念她山幹村山海之際
泛出的晶瑩淚光,就連剔透的矜持也動搖得如此變幻美麗…
二十幾天不見,她的形影卻在我身邊無所不在地留連回旋,風吹開我的發似
她纖手翩翩繾綣,抑不住強烈的思念,我快馬加鞭,想早日見到故鄉的伊人。長
夜漫漫,路卻遠得看不見盡頭,好像永遠都會在原地奔馳一般。
由裏香,遠得比什麼都近。
翠微村,近得比什麼都遠。
V
夜尚黑,思念甚篤的我駕著日光在由裏香的屋前留連,和她呼吸相同的空氣
,猜想她的睡顏。淘氣地留下一個飛吻後,我悄悄離開,揮一衣袖,不帶走一片
雲彩。
烏雲將月纏得朦朧漆黑,若隱若現的月輝落灑在沉眠大地一片。我騎著日光
在田野堪察地形,做為明天擺設法陣的參考。遠方,一人持棍在荒曠的田地上舞
動生姿,颯颯有聲,夜空之下英風挺挺。大概察覺到有來人,他收起木棍,我駕
著日光走近,那人竟是叁郎太。
「楊法師,你回來了,還帶了匹好馬呢。」他亮著眼睛道。
「叁郎太,天還沒亮呢,起得真早。稻子不是割了嗎,到田裏做什麼?」我
招呼道。
熱氣從叁郎太的身上發散,彷佛看得到汗水淋漓的高熱身體上蒸出的白煙。
寬厚的背肌與發達的手臂勾勒出剽悍的線條,搭上八塊腹肌,裸身的叁郎太其實
挺性感的…
「睡不著,想說玩玩棍子,練練身體。」他害羞地陪笑道。
「練個給我看看如何?剛遠遠地就聽到棍子聲,連耳朵都被棍聲刮痛了。」
我起哄道。
「哈,法師你說得太誇張了。想看的話,我耍耍棍子就是。」
月下的叁郎太收起嘻哈的笑容,眉宇間聚起一股攝人的英氣。先是原地斂神
許久,接著猶如脫兔疾走,動靜之間的轉換快得連眼框都搖晃了,抓不住這神速
動感。怒雷般的棍聲振得耳膜嗚嗚作響,叁郎太棍子在頭上疾旋,舞出一道翩飛
翻舞的叁郎大華輪,彷佛隨心所欲地操控龍卷風,方圓幾步內的沙塵全被華麗地
揚起。旋風甫停,雷霆又起,叁郎太扭腰擺馬,千手佛般棍打八方。一個轉勢中
收棍走龍蛇,棍勢由威猛改輕靈,收發巧妙,流水行雲,最後一個流暢的收勢結
束了攝人心神的棍舞。
「我也要玩!」我興奮地道。
接過叁郎太的棍子,我胡亂揮了幾下,舉棍頭頂想耍一下剛才的叁郎大華輪
,不過棍子轉沒兩下就掉在地上…
「咳~我太久沒練,改天再練習好了。」我故作鎮定地道。
叁郎太一副忍住笑的表情,尷尬的我於是隨便扯個話題移開他的注意力。
「這匹日光是古甸城熊野將軍的夫人所贈,她和你一樣都說日光是好馬,但
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看的,我就是看不出來。」我指著日光說道。
「一見就知道是匹好馬。法師你看,它有層塗脂般的柔亮毛色,這是健康與
血統良好的證明。前胸比一般馬要寬闊,力道自然卓越。臀部滾圓,四肢修長穩
健,長力如何雖然不知,但短跑衝刺絕對優秀,是騎兵的最愛,上等的軍馬。」
他如屬家珍地道。
「原來真是匹好馬,落到我手上可真糟蹋了。」
「是啊…」他惋惜地道。
(凝視著天空。)
「既然你懂馬,那幫我騎一會兒,馴一下馬怎樣?」我慷慨地道。
「真的可以嗎!」他喜出望外地道。
翠微村地處偏的翠微山,一匹馬也沒有,了不起就隻有耕牛。所以在農人
眼中,能騎到武士才騎得到的馬真是夢一般的情境,叁郎太興奮的心情我能夠體
會。
「上馬吧,武士。」我開玩笑地道。
興奮的叁郎太飛身上馬,日光鳴嘶一聲,一人一馬在曠野輕馳。或轉身回旋
,或點水踏步,或小步跳躍,或仰馬長嘶,彷佛人馬毫無隔閡,融為月光下一個
靈動的生命。
烏雲遮月時看不清烏雲背後的瑩亮皎潔,雲退了也看不穿銀盤圓輝背後的景
致。我望著曠野上的輪月,恍然而若有所思,直到叁郎太栓好日光,這才回神。
「真是匹駿馬。」叁郎太不住稱讚道。
「有好馬也要搭好的騎士才行。這麼多年沒騎馬,馬術依然精湛如昔,真不
愧是仙角軍的騎兵統領。是吧,仙角虎次郎。」我盯著叁郎太道。
寒霜瞬間爬滿他的臉龐,蒼白的臉色和剛才的紅潤完全判若兩人。
「法師…你在說什麼啊…我可不是什麼騎兵統領,別開玩笑了…我才不是那
個幸存的仙角虎次郎…」他顫抖著語氣道。
「我剛是有提仙角虎次郎,但可沒提什麼幸存不幸存的。」我冷澈地道。
斷線風箏似的,叁郎太目瞪口呆地頹坐地上,掩麵的雙手像是不敢接受眼前
的事實。眼見事跡敗露,叁郎太掙紮一陣後便向我坦白。
「沒錯,我就是仙角虎次郎。這些年來我一直隱姓埋名,敢問法師是何時知
道的?」
「今晚看到你第一眼就懷疑了。你看日光的樣子很驚訝,還說日光是好馬,
光這點就讓我起疑。翠微村根本沒馬,你怎麼判得出馬的好壞。舞棍也是,一般
農夫沒這麼好的本事,直到你相馬時我才確定你是虎次郎,因為相馬術是武士道
的內容,隻有武士和馬販才懂得相馬。」我條理分明地道。
「就算我是武士,武士那麼多,你又怎麼知道眼前的武士就是仙角虎次郎?」虎次郎狐疑道。
仰首天上輪月,憶起二十多天前那一個迷離的夜…
丈和、藤堂和真田在我麵前為著找不到虎次郎而議論紛紛,此時叁郎太從後
方將金剛杵遞給我。之前由於他拿著金剛杵,所以金剛杵的神光遮斷陰靈的視線
,當他將金剛杵從後方遞給我後,丈和向我揮刀。由於金剛杵的神光和我本身幽
微的心光遮斷陰靈之眼,所以在我背後的叁郎太才會被視而不見。
如果我當初不叫叁郎太拿杵,也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而叁郎太那個位置不
站,偏偏站我後麵,是不是也是一種冥中注定?
雲聚朦朧月,雲散朗天門。誠如仙角眾靈看不穿金剛杵的神光一樣,天上的
雲月提醒著我是否看得透命運巧妙的安排。
「噢,是金剛杵啊。我就覺得奇怪,為何義父見到我卻好像不認識一樣,原
來是看不到我。」虎次郎恍然大悟道。
「話說回來,你不去相認也有道理,畢竟你清楚他們是亡靈。」
「唉,不止如此,法師知道十年前的黑川島之役嗎?」虎次郎歎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