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就躬下腰幫她收拾,我在皮箱裏撿到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站在以一幢破平房為背景的場地上笑著,那樣單純。我知道那是她來北京的起點,中國音樂學院附近的破小平房,有一種悲涼的東西在房間裏蔓延開來。後來她收拾完了,“我會懷念這座城市的。還有你,喬可。你那麼單純。”她笑了笑,“一直是個可愛的大男孩。你好像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像英國的‘憤怒的青年’作家群。”
“我不像你,融入得那麼深。”我幽怨地說。
“那部小說寫完了嗎?”她把裙子塞進了皮箱。
“寫完了。不過書商說還要再加一萬字性描寫。說是為了商業上的考慮。這個時代需要這個。”
“你加嗎?”
“加,我已經拿了人家的錢了。”
“有個問題我弄不明白,就是作家也是給什麼錢就寫什麼東西?”
“不全是,”我沉吟了一下,“但已有一部分人這樣了。在這樣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幹什麼都是社會的填充物罷了。作家也一樣。現在就走嗎?”我自嘲完畢,提醒她。
“對,現在就走。不過,我得再看一眼這座城市。”她跳到窗戶前,向外麵凝視。雨幕中她能看見什麼呢,我想。她約摸站在那裏有五分鍾。房間裏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凝固在一團憂傷的氣氛之中了。我忽然覺得不好受。
“好吧,走吧。”我看見她轉身,眼睛裏含滿了淚水,但沒有流下來。我幫她提上皮箱,她拎著一個大袋子,我們就這樣下了樓。那隻貓一跳一跳地跟著我們。
我們來到了王府飯店門口,“噢,還有瑞德,隻是我不會再帶上它了,喬可,你願意養它嗎?”她招呼瑞德,把它提起來遞給我,臉上有一種極沉痛的表情,“我是在一個垃圾箱附近看見它的。當時,它也在四處流浪。”
“好吧。”最終我說。雨下得非常大,幾乎像瓢潑一樣。她把瑞德放到我懷裏,一刹那我發現瑞德露出了十分凶狠的目光。出租車開了過來,她攏了一下頭發,“我這就走啦,”她悲傷而又歡快地說,“走啦。”然後她快速地親了我一下。我像個雕像一樣站在那裏。我幫她把行李放好,她鑽進了汽車。我看見她在汽車中不停地向我揮手,揮手,直至雨幕把我們互相隔開,推遠,看不見了。
我抱著瑞德站在那裏,停了一會兒,瑞德忽然發起狂來,它在我懷裏憤怒地撕咬著我,在我的手背上抓出了血痕。我放開了它,它一跳一跳地衝進雨幕中,嚎叫著也消失了。它重新成了流浪在路上的一隻貓,我想。
在一個非常晴和的日子,我和楊哭坐著車去通縣看地皮。他在那兒買了一塊地皮打算自己蓋樓。在汽車裏好久,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好像都變得深沉平靜了。後來我說:“她走了。”
“誰走了?”他眼看著迎麵撞來的立交橋,問我。
“林薇,一星期前她走了。去了香港的華視中文台,當節目主持人。”
“反正也沒法混下去了。走了更好。你不是,曾想和她同居來著嗎?”他露出了滑稽的笑容。
“有一天我翻看了她的一個記事本,那個奇怪的記事本裏記了很多時間、地點和人名,然後她就把我趕出了她的房間。我便再也沒法和她親近了。”
“哈,”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那我必須告訴你,那都是——都是和她發生性關係的人的記錄。有一個著名的第幾代導演曾經和她睡過,也發現了那個本子。那個導演是個著名的大花心,也吃了一大驚,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髒孩’。我琢磨你再仔細看下去,那記事本裏還有你吧。”他譏笑起我來,“‘小髒孩’,這綽號真棒。”
我沉默了。看來這都是真的。我沉默了好久,說,“你原本就知道這件事——那個記事本?”
“娛樂圈誰都知道。所以,她沒法呆了。”
我忽然想起了廖靜茹,“廖靜茹情況怎麼樣?”
他忽然眉飛色舞,“那個小婊子?她把老柳給甩啦,你猜她嫁給了誰?嫁給了一個紐約派詩人,同時也是個畫家,去美國發展了。她真厲害。他媽的真厲害。”
“真厲害。”我由衷地感歎道。我想起了她眼睛裏的火焰。
汽車飛速鑽入國貿橋立交橋,向通縣方向開去。周圍的城市高樓在向後退去。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汽車到達八王墳時,我忽然覺得有一輛藍色的桑塔納轎車一直在跟著我們。我從後視鏡中看到有一個戴著墨鏡的漢子在開著車。停了一會兒,我說,“楊哭,有人在跟蹤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