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座城市已經變得越來越華美了,我想,而且變得越來越闊大了。當我站在長安街邊上的國際飯店頂層的旋轉餐廳凝望的時候,我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種驚羨與欣悅。我的視線從東向西,我看到了中糧廣場、長安光華大廈、交通部大廈、中國婦女活動中心,對外經貿部大廈和新恒基中心這些仿佛是一夜之間被擺放在那裏的巨型積木,就加倍地喜歡上了這座城市。這時的北京仿佛是一座從地平線的盡頭緩緩升起的城市,如同一座嶄新的島嶼,帶著它全新的麵目超越了海平麵。
每一天,這座有四條環路的城市都在長高,在擴展,以天安門廣場為中心,它就像古羅馬角鬥場那樣向四周漸漸地高了起來,從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城市盆地,而在這個城市盆地之中,越往外環走那些建築就越高,而天安門廣場就成了這個巨型城市盆地最低的地方。每一天,街上都湧動著人和汽車的洪流,使得城市看上去朝氣蓬勃,生生不息。那些高樓大廈的深褐色或是幽藍色的玻璃幕牆也反襯出了城市上空嶄新的天空與白雲,這使我更加喜歡加入到城市中湧動的人群當中去,去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因為這是一群群攜帶夢想生活的人,哪怕這是一座絞肉機城市他們也從不畏懼。而我,則因為成為這城市中的人而激動不安,喜氣洋洋。因為突然從某一天起,我就不再是個外省青年,我開始自由出入這座城市的巨型購物中心、大飯店、酒吧、地鐵、銀行、國家機關、醫院、大學校園、快餐店而毫無陌生感,我有三張信用卡、一張本市身份證、一個郵局保密箱、一個漢字尋呼機、兩張電話磁卡、一個數字式大哥大,我就像是生活在這裏許久的真正的城市的主人。
有一天我走在王府井大街繁華的商業區,我喜歡看到人們被物質和欲望所驅使的急促表情,促銷小姐臉上的笑容之花,使我感到這一切、這座城市中的一切都是伸手可及、真實無比的。但那天我忽然看見前麵走著一個人,他穿一件深藍色中山裝,但背上縫著一塊白布,上麵用黑字寫著一則尋人啟事,還貼有一張七寸大的照片。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就追了上去,迅速地看了一眼那則尋人啟事,我確信我剛才就在附近見過這個人,於是我立即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嗨,我見過你要找的這個人,他剛才……”他轉過臉的時候我一下子愣住了,因為他就是尋人啟事照片上的那個人,我有點兒糊塗了,我看到的是一張年紀約摸有三十多歲男人的臉。他猛然衝我笑了笑:“我說朋友,我是一個行為藝術家,我尋找的正是我自己。謝謝你,再見!”他笑著走開了,很快就消失在了湧動的人群之中。我站在那裏愣了半天,我明白這座城市裏出現了行為藝術家,真正的行為藝術家,他們用自己的行為來作為藝術品。這座城市它包容一切,這座城市是真正寬容的。就像它對待剛才我看見的那個尋找自己的行為藝術家那樣,什麼人都可以在這裏尋覓與開始。
我在大街上逛來逛去,一旦成為主人,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不過是我們家大院子裏的一個角落而已,這種想法使我興高采烈並且心安理得。我晃來晃去,像個無所事事的人,實際上我已完全為這座城市的節奏所俘虜了。我吹著口哨,假如陽光過於強烈了我就眯上眼睛。我像在自家院子裏散步那樣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欣賞著那些日益增多的各種牌子的外國商品廣告牌,它們簡直像是城市中新的森林,花花綠綠地懸掛在我們的頭頂,指引著城市人們的生活向前方挺進。
我走到了崇文門大街,我看見了在同仁醫院門口的黑壓壓的人群。往常那裏總是聚集著很多剛剛來到北京的外地打工仔打工妹,他們打扮土氣、神情木訥而又機靈地打量著過往行人,希望被某一個人雇走,從此開始了在城市裏新的生活,盡管這裏被視為非法勞務市場,可仍有很多年輕、肮髒而又新鮮的鄉下麵孔出現在這裏,在匆匆走動的人群與車輛的空隙裏浮動並四下張望。我向他們走去,我覺得他們臉上的某種東西是我已經遺失的。我看到的臉全部都是陌生的,充滿了青年特有的朝氣、夢想與疑懼,但大多數的麵孔是肮髒的,我試圖發現一兩個漂亮姑娘,但那些農村姑娘們的兩個被山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真叫我難以忍受,我立即又變得漠然了,因為對於我來講,他們全是外地人,而我則是這座城市的新主人,我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決定盡快離開這裏,我從他們中間漠然地走了過去。很多人都在看著我,他們指望著我也許能給他們中的某一個帶來好機會。可我會嗎?我暗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