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恍惚之中,喬可在火車上沉沉地睡去,他朦朦朧朧感覺到列車是不停地在向北方行駛,北方會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麵對我?他聽見鋼輪和鐵軌相摩擦的哐裏哐啷的鏗鏘聲響,在半明半寐中似乎夢見了一座皇城。這座城巨大、莊嚴而又森嚴壁壘,一些銅馬和石獅子守候著深宅府第的門口,鑲有巨大銅釘的朱漆大門緊緊地關閉著。在那寂寂無人的古城中,隻有一些古老的天象儀停在空地上,旁邊的沙漏在不停地泄漏著沙子,時間好像永遠地向著過去在流逝,而不是朝向未來。列車呼嘯著在黑暗之中穿行,車廂裏燈光昏暗,一些人沉沉地睡去,猶如沙灘上的魚。
列車在行進中猛地刹了一下車,車迅速地停了下來,車體的震動驚醒了喬可,喬可睜開了眼睛,後來他打開了車窗,潮濕而涼爽的空氣立刻流了進來,他看見天空之中繁星閃爍,大地上燈影稀疏,這時他感到肺部不再憋悶得難受了。
這是哪裏?已經到北方了嗎?喬可有些疑惑。他擦去了嘴角的一絲口涎,想起了大學畢業前夕自己做的一個夢。在夢中,全班的五十幾個人都變成了馬,在公路上飛奔。他們(它們?)的毛皮發亮,鬃毛在風中飄揚。所有的駿馬都在奔馳,很快馬們就消失在城市樓廈的峽穀和立交橋下了。喬可明白這個夢的寓意:畢業之後,每個同學都是一匹孤獨的馬,義無返顧地衝進了像輪盤一樣轉動的龐大雜亂的城市,去尋找新的草地。比如現在,從沒去過北方的他,正乘坐夜行列車,向北方的那座大城行進。他的內心是惶惑不安的,這使他有些焦急。
列車在黑暗中鳴叫了一聲,車身又徐徐挪動了。
我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了車站。站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的土地上時,我感到了一絲膽怯。到處都是人,每一張臉都是陌生的。我掏出了自己的報到證,自己要去的是一家鋼鐵公司。我喜歡看到鋼花飛濺,我長大了想當個煉鋼工人,十三歲時我對父親這樣說,身為農學家和教授的父親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在一眼望見高樓林立的城市時,這一瞬間我忽然非常想念在遠方的父母親。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這時我看見了一個農村裝扮的小孩子靠著柵欄在哭泣,四周都是表情漠然的人,誰也不理會她,她為什麼要哭?
後來,我就在城市西部那家大型鋼鐵公司報到了,辦妥了一切手續,我被安置在三個人住的宿舍裏。這個時候屋子裏就我一個人,今天下午我買了整整一箱啤酒。我把自己反鎖起來,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感到自己孤寂得要命。我是應該回去還是留下來?一個人麵對這麼陌生而龐大的城市,我有勇氣嗎?我聽著鍾表胡亂走動的聲音,喝掉了八瓶啤酒。幾個小時後,由於尿太憋我衝到了廁所,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洗手的時候我看著鏡子中臉色蒼白的自己,咧開嘴笑了一下。我不回去了,我還打算死在這裏呢。
這座城市以其廣大和古老著稱。接連的日子裏在我感到新鮮異常的遊曆中,我體會到了城市的雄偉。在動輒幾十層的樓廈的峽穀間穿行我感到了一絲錯覺,就是這座城市像一塊腫瘤一樣在生長著,而人們卻像癌細胞一樣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
有一天,我在一條街邊溜達時,看見幾個警察在大街上追逐著一些盲流,手中的黑色橡皮棍子鈍鈍地打在他們身上,抓到他們並把他們塞進汽車。這忽然使我心虛膽戰,我覺得自己也是一個盲流。那幾個警察迎麵向我走來,我忽然緊張極了,直到警察和我擦身而過,我的身體掠過了一陣戰栗。我匆匆向前逃去。
“喂,大學生,你的東西掉了。”
我一回頭,看見那個戴墨鏡的警察手中拿著一本《計算機教程》。“你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麼不好,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大學生。八成肚子裏有蛔蟲。”他把書遞給我時,關切地拍著我的肩膀說。
真厲害,我想,警察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大學生。我愣了半天,扭身跳上公共汽車,在車上我表情輕鬆了。我是一個高級盲流,我自我解嘲地想。
有一天我想起來大學畢業前夕,幾個被分配進這座城市的同學聚會,林格——他是一個喜歡誇誇其談的家夥,那一段時間他還在讀巴爾紮克的全部小說。他說,巴爾紮克時代與現在的中國有某種相似性。“其中有一個叫拉斯蒂涅的人物,他原來什麼也不是,後來他出入於巴黎上流社會,周旋於貴婦人的石榴裙下,終於爬到了銀行家兼政客的地位。喬可,咱們要向他學習,在北京那樣該死的、可怕的地方站住腳。”林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