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勁鬆想他一定十分難受,這是自虐藝術的一種,用肌肉和皮膚作為承受身體重量的絲線,這個行為藝術家當然在表達著反抗。當一個社會已極度富裕、福利化和平庸的時候,一些藝術家以這種自虐的宣泄來表達反抗,來反抗滿足了人的一切欲望之後的虛無,這當然是有理由的。但是對他而言,剛剛經曆了一次漏油般的愛情,他可以選擇什麼樣的方式來反抗?他在考慮著,這一刻他有一種衝動:他想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在暮色中那陰暗的人群裏飛快地奔跑,跑過快餐店、自動取款機、超市和酒吧,跑過那些向他伸出手的乞丐和賣花女,一直向前,跑到城市之光裏去,去迎接一個天使,一個潔白的天使的降臨……
那個小小的聚會是在一家五星級的酒店——長城飯店的一個餐廳裏舉行的。在此之前,這裏剛剛舉行了新一任敘利亞大使的到任儀式,當桌子重新擺過,自助餐被重新裝點之後,時針已指向更晚的時間了。袁勁鬆在下午的時候就在燕莎購物中心附近徘徊了好長時間,他看中了一套和服式睡衣,很便宜,才三百多塊,他就把它買了下來。這一帶是較為繁華的使館區,高樓林立,閃耀著一種文化後殖民主義的氣息和光輝。那種物質主義的光芒閃耀在名牌專賣店和威尼斯餐廳、普拉那啤酒坊的每一個角落。在過去,如同都市中逃逸的老鼠的他對那由玻璃幕牆封閉構成的大廈和摩天大樓有一種畏懼和驚羨的心態,好多次他都把鏡頭對準它們,這個瘋狂的“半空建築”時代的圖騰柱,進行了各個角度的拍攝,試圖拍出它們的冷漠、富麗和傲慢。他做到了,他那時還有一種惡毒的想法,那就是伸出中指和大拇指用力一彈,那些積木和沙盤模型般的高樓大廈就一股腦地向後倒去,潰不成軍。
但現在,這種表麵的仇恨已蕩然無存了,他發現城市人和他一樣,在這高樓大廈的陰影中急促地呼吸著,如同納粹軍人設置的毒氣室中的猶太人一樣感到呼吸困難。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呼吸的粉塵、汽車尾氣、複印機油墨和釘書機鐵釘的殘渣餘孽。這些東西在我們每一天的呼吸中都有!他也開始不再對這座城市的外部符號性場所與標誌感興趣了,他把鏡頭對準這些樓廈中的人以及大街上的人,那些賣花女,那些在飯店大堂酒吧中招攬生意的中高級妓女,那些胡同裏吸毒的藝術家和下崗工人,在街邊被巡警追趕的攤販以及塔樓鳥籠中的人的生活。
那天,當他抵達長城飯店的一個大餐廳時,他很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已經聚在那裏了,而且,在高高的T型舞台上,正在進行著一場時裝表演,他背著自己的攝影包,他向人群走去時借助昏暗的燈光他看見了他的幾個老同學,汽車經銷商秦傑、電視台某節目部主任(他已不在人事處了)於磊、一家信托投資公司的金融部副總經理何曉、國務院某部的崔東亮、大東方迪斯科舞廳的DJ田暢和他的女朋友何鈴,還有北京旅行社的導遊徐安和吳曉梅夫婦,以及大象公司的總經理胡嵐,還有花枝招展的長城飯店銷售部經理徐天心,隻有她是他們的好朋友,不是他們的同學。他們看見了他,一齊向他笑著,“刺蝟,你好!”他們用大學時代他的綽號來稱呼他,這使他感到親切又感到不自在。他走進他們的圈子,與他們聊了起來。台上的燈光變幻,有些人心不在焉,一邊說話一邊注視著時裝表演。他到得有些晚了,他們已都吃過了,酒會已開始了。老同學們一個個在自己的領域中幹得不錯,他們腦滿腸肥滿麵紅光。他忽然記不清自己為什麼會來參加這樣一個聚會了,於磊悄悄問他:
“你那個小姐怎麼樣了?”
“到底還是被主編給搞掉了。”他頹喪地說。
“你呢?你沒法在單位呆了吧?”
“我已經離開那裏了。幾天前,胡嵐一叫我,我就跑到這裏來了。”
於磊坐了起來:“一次有趣的經曆。再找個單位,要不你到胡嵐手下搞廣告創意吧,她胯下缺一匹好馬。”大家笑了起來。
袁勁鬆捶了他一下:“我想一睡不醒,我太累了,這幾年我都很孤獨,和你們在一起我仍舊感到孤獨。真的,我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