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夜裏,義和團拳民弟兄幾千人圍聚在餘家大門外徹夜呼號要殺二毛子,嚇得本來依仗日本財閥勢力有恃無恐天不怕地不怕的餘老太爺裝了一褲兜子屎,這才終於按照二媳婦的安排各自逃散落荒而去。
大老爺餘子鶤素日就麻木得似一根木頭。大難臨頭他竟半絲驚恐也沒有,讓他跪到院裏拜香,他就跪在老爹爹身後,老爹爹如何磕頭,他便如何磕頭。慌亂中各房裏的爺們忙著交待各房的事,他木木呆呆,一心惦記著的仍是那部宋版《易經通義》,似是大清朝三百年江山的安危,似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如一部《易經》重要。老太爺發下話來,各房裏各自投奔自己的去處。大老爺傻呆呆回到自己房裏,先將一部宋版的《易經通義》緊緊抱在懷裏,然後便—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不出聲。那時院門外喊聲震天,院裏各房的傭人婆子跑出跑進?值錢的金銀細軟往車上裝,二媳婦寧婉兒站在院裏。指揮餘家逃難,隻有大老爺餘子鶤毫無表情地坐在屋裏,好象他不是這個世上的人。
大夫人婁素雲曆來沒有主意,大禍臨頭她更慌了手腳。她隻將兒子宏銘和女兒琴心緊緊摟在懷裏,口中絮絮地叨念:“在劫難逃。在劫難逃。”
這倒也是人世間難得的一對夫妻,餘子鶤和他的妻子婁素雲,兩個人從來不說話,而且不光人麵前不說話,屋裏隻有兩個人時也不說話。其實二人也沒有什麼感情隔閡,一不是餘子鶤嫌棄妻子,更不是婁素雲厭煩丈夫就是兩個人想不起來該說什麼話。餘子鶤平日讀書,寫字,搖頭擺腦地吟詩,一個人踱著四方步賦詩,回到房來就是呆坐著;婁素雲終日圍著公婆轉,有點零星時間就和兩個心愛的兒女說話,將丈夫餘子鶤看得與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幹。日久天長,夫妻之間更加無話好說,他們倆個人早相互感到陌生了。
此刻大難臨頭,夫妻二人總要商量個去處呀:但餘子鶤隻呆坐著婁索雲抱著孩子哭,婁素雲不問丈夫,問了也沒用,對於餘子鶤來說,最安全的去處就是鑽到書裏邊,然後將書頁合上,裝在函套裏。
“大嫂,大哥。”話音末落,寧婉兒急急地走進房裏。餘子鶤見弟媳婦來找自家妻子,還習慣地起身要去書房回避,沒想到寧婉兒站在門檻處不肯讓路。
“二嬸。”餘子鶤5歲的女兒偎在媽媽懷裏招呼嬸嬸,似期待嬸嬸安置個避難的地方。
寧婉兒自然深知大哥、大嫂的脾氣秉性,所以看到他夫妻兩個的無可奈何相,一點也不覺驚奇。她隻是向大嫂走過一步說,“馬車備好了,大哥大嫂動身吧。”
倒是餘子鶤第一個跑出了屋,頭也不回又往前院跑,屋裏的寧婉兒顧不得禮節,大聲地向院裏喊話,“後門。”這一聲極見效,餘子鶤反過身來又往後院跑。
及至餘子鶤,婁素雲帶著兒子女兒坐上馬車,這時,類素雲才想起讓寧婉兒把她的女兒琪心一並帶走避亂,免得孩子留,在家裏害伯,一片忙亂,寧婉兒吩咐徐媽將琪心送進轎子馬車。馬車上的轎子門關上,落下門簾,落下窗簾,車子跑起來,他們兩個也不知要去的地方是個什麼去處。
幸好趕轎子馬車的是自家的老傭人,他回身向轎子裏的餘子鶤稟報說:“二奶奶吩咐就去柳河村。”
柳河村有餘家一片墳塋,四十畝上好的良田,看墳地的老人原是餘家的仆傭,後來上了年紀,不能在府裏當差了,這才派出來去柳河村看管餘氏塋園,餘氏塋園裏有一片房舍,也有家俱爐灶,是為每年府裏老小清明掃墓時準備的。餘子鶤夫婦帶著兒子、女兒和寧婉兒的女兒來這裏避難,當是萬元一失的。
柳河村離天津城30裏,太平年月乘馬車,白天跑起來還要兩個時辰。如今這壁廂濃煙滾滾,那壁廂火光熊熊,誰又能斷定何時才能趕到?轎子車裏,婁素雲一左一右樓住兩個女孩,臉頰貼著兩個女孩的臉頰,隻安撫她姐妹兩個不要害伯,婁素雲身邊坐著的餘子鶤木呆得似—尊泥塑,懷裏護著兒子,他大概抱定生死由天定的信條,對於無論什麼劫難隻是逆來順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