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鶴有福氣,沾了妻子潑辣的光,否則,以他三土匪的品德,真不知該惹下什麼禍來。二嫂寧婉兒賢惠,由著二哥子鵬橫行,如今家裏連二先生的影兒都見不著,由他在外麵荒唐。
餘子鶴雖說也和二哥一樣沒有正經事幹,但餘於鶴無論多貪玩,夜裏卻一定要回家睡覺,而且場豔容有話在先,幹什麼都行,唯有女色不可沾。每晚回家楊豔容一定要對丈夫餘子鶴驗明正身,衣服上沒有長頭發,身上沒有脂粉氣,兜裏沒有花手帕,眉宇間不見浮躁,這才允許同枕共眠。否則,楊豔容說了,我敢把你們餘家的房蓋兒揭下來。楊豔容不吃醋,楊豔容嫌髒,楊豔容每想起二嫂寧婉兒和有外遇的二哥在一間房裏共處,便立即起一身雞皮疙瘩。髒,把另一個女人身上的汙穢帶到自己身上來,楊豔容說,我敢剝了他的皮。
所以,餘子鶴對於女色,有賊心,沒賊膽,一身的賊勁,全用在了楊豔容一個人的身上,到了外邊,風月場中,他是隻出錢力不出人力。天津衛俗語:惹惹。
下午三時,餘子鶴乘車離家;頭一站,慶芳茶園。慶芳茶園是此時此際的天津四大茶園之一,座落在東城根兒,拆了城牆之後,如今叫作東馬路的襪子胡同,是天津衛富紳巨賈以及來往行商們喝茶聽戲的地方。茶園,顧名思義,是個喝茶的地方,一間寬敞高大的廳堂,擺著四十幾張茶桌,中間突出一個舞台,各路名角兒獻藝,喝著茶,聽著戲,擺的是譜兒。
慶芳茶園,餘子鶴一個人有固定的茶桌,一年三百六十天,這張茶桌隻給餘三先生一個人留著。有時是餘三先生另有約會,有時是戲碼不中意,餘三先生不來慶芳茶園,但那張茶桌,別人不許占用。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前二年,一個法國神甫占過
一次。那是在天津教案剛剛平息,清廷剛剛派大臣去巴黎向法國皇帝道歉之後不久,法國人正在天津趾高氣揚。一天,這位洋大人一頭闖進了慶芳茶園,立時,嘩啦啦滿茶園的黃臉漢子嚇跑了一半。何以法國神甫那麼凶?不凶,他不吃人,身上也沒帶尚方寶劍,隻是他惹不起。你偷著瞧他一眼,他說你不懷好意;你挨他一下,他說你圖謀不軌。三句話合不來,他就鬧教案,一次出兵,二次出兵,不僅把朝廷嚇破了膽,連中國人也被嚇破了膽。天津人曆來粗野,以敢豁命聞名於世,但是沒有人給撐腰,天津人一樣是尿虎。莫說是法國神甫,連”在”天主教的中國教民,白吃鍋貼兒不給錢,掌櫃的都不敢問,臨走親自送到門外,還得衝著他畫十字。”天主賜福,天主賜福”,讚頌天主賜的這頓鍋貼兒吃的便宜。
一屁股,這位法國神甫坐在了餘子鶴的專用茶桌上,連台上正在演混世魔王程咬金的武醜都嚇了一跳。茶房掌櫃沒敢阻攔,乖乖地趕緊送上茶去,但茶水剛剛放在茶桌上,這位法國神甫站起來了。為什麼,茶園的規矩,凡是個人專用茶桌,茶桌上擺著一個”堂名”,什麼”瑞鐵樣孟”,“正興德李”。寫的全是主家的名份。而餘子鶴專用茶桌上,也擺著一個”堂名”:“五槐橋三井餘”。法國神甫不知五槐橋,但他怕三井,甘拜下風。法國天主怕日本浪人,法國天主能耐再大,交起手來要回國請兵,日本浪人走到哪裏打到哪裏,身上都帶著刀,殺不死對手,就捅自己,反正得見血。
就憑這麼點威風,餘子鶴在慶芳茶園稱霸。隻要餘子鶴在茶桌旁落坐,先來的後到的,全要給餘三爺請安。餘三爺不還禮,抱—下拳,算是全”知會”到了,再來人打千,餘三爺眼皮都不撩。餘子鶴落坐之後,茶園掌櫃要親自前來問候,“討三先生個‘示下’,今日戲碼兒行嗎?”“示下”,天津俗語,類似聖旨,任何人都不得違抗。慶芳茶園的戲碼兒,餘子鶴不到場。由掌櫃訂。餘子朗來了,由餘子鶴訂。餘子鶴愛聽孫菊仙唱《三娘教子》,今日高興,餘子鶴發了示下:“這出《教子》再唱一遍”。得令,管家的當即大聲喝喊:“孫老板《教子》回頭呀!”就這樣,—出戲唱了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