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喜臨門,二哥找到了,五弟有了消息,壓在五槐橋餘氏府邸頭頂上的不樣烏雲被驅散了。倒是楊豔容覺得不劃算,回到房裏,衝著餘於鶴,就在他鼻子尖上戳了一指頭:“哼,你找到二哥的功勞一字不提,倒為了一封信喜到這等份兒上,沒看出來嗎?心裏隻有他的小五兒,偏你行三,中間兒的,沒人把你擱在心上。”
無論一家人如何是喜是恨,餘隆泰確實因五兒子餘子鷫的來信,忘掉了他近日來心頭的沮喪。雖說全是親生的骨肉,但五個兒子之中,他最喜愛小五兒,倒不是因為老兒子惹人憐愛,確確實實,正是這個餘子鷫,多了點自己餘姓人家血脈裏缺少的東西。餘隆泰身為天津衛的一位賢達,既是首富,又是首善。如今又頂著買辦的名份,仰仗著日本國的勢力,但是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商賈罷了。當年自己的女兒餘子瑄嫁到黃道台家做兒婦,人家科舉出身的黃道台雖說寬厚,但自己也總覺是低人家一等。這實在是朝廷不行了,從皇上到文武百官都怕洋人。不光怕洋人,還怕在洋教的,吃洋飯的。但是關上院門,比出身門第,三井掌櫃如何能夠與人家的進士出身相提並論呢?
衣冠不改舊家風,有了財勢,便想把自家那半份詩書傳家,書香門第的風尚宏揚起來,從此理直氣壯地跨上儒門後裔的行列。大兒子餘子鶤天賦不錯,三歲識字,五歲入館,七歲開蒙,八歲讀經,十歲讀史,早早地就成了一個學富五車的學子,但是舊學衰微,新學興起,他的才學還沒派上用項,便發黴腐爛了。偏偏這餘子鶤又由讀書而變成呆傻,如今已由書呆子變成真呆子了,不諳事,不食人間煙火,年紀輕輕,他已成了一個廢人了。
唯有餘子鷫,天資聰穎,且又刻苦向上。舊學根底雖比不上大哥,但是經史子集也讀過不少,詩詞歌賦、古文時文,全都是信手拈來。尤其可喜,他競被儒林泰鬥嚴複老師所看中,破格收認為入室弟子,幾年開導,餘子鷫已然是通曉新學的名流了。餘家從此家風更振,餘姓人家要出救世濟民的大人物了。
“兒呀,老爹苦苦掙紮半生,難道不就是為了要在你們當中造就出一個非凡的人物來嗎?”感慨萬千,餘隆泰似是自言自語地感歎著。”孩兒呀,你爹沒能耐,先是給皇上做奴才,如今又給東洋人做奴才,一生一世,就是做奴才的命。有出息,你改天換地,挺起腰板來做人,從此再不做奴才,孩兒呀,這做奴才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呀!”說著,餘隆泰又流出了眼淚,也是趁機發泄,隨之他又狠狠地跺了一下腳,“什麼是奴才?奴才,就不是人!”
心中壓抑,餘隆泰使輕地揮著胳膊吼叫。誰也想象不到,以餘隆泰這樣有財有勢的人,他心裏竟也憋著一團烈火,他也覺著心上壓著一塊巨石,他也在忍受著無法忍受的屈辱。奴才,一個家資萬貫,喝五吆六,住著深宅大院,門外立著首善牌坊,出入名門望族,與當今的總督、道台稱兄道弟,暗中且還參與要事磋商的餘隆泰,居然也發現自己是個奴才!
奴才,不折不扣,餘隆泰隻不過是一個奴才而己,如果說世上還有人恭維他,那隻是讓大家仿效他的樣子,做一個好奴才。
三井洋行一張委任狀,小井洋次晉升為日方全權代表,餘隆泰之上,立了一個小井監督。小井當年隻有30歲,在三井洋行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見習。多少年來,見了餘隆泰的膠皮車駛來,那是要恭恭敬敬鞠躬敬禮的,而且餘隆泰連瞧都不瞧他一眼。為什麼?小井這個人沒什麼才幹,在三井供職好幾年,不見有任何出色表現,這在人人都是拚命三郎的日本員司之中,已是被人鄙視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小井這個人有背景,他明裏與三友會館有來往,暗中,有人猜他是白帽衙門裏的坐探。日本國的規矩,凡是人多聚眾的地方,政府必須要安插進去一隻眼,無論是學校、工廠,還是商號、洋行,上至總裁、行長,下至員司,人夫,一律由這一隻眼睛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