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1)

如果我推遲一個小時往家趕,就會舒服得多。首先陽光不會那麼強,騎車會更涼快;其次可以不見那麼多人,不用向每一個人都重複同一句話:我回來了。但事實卻是,我在六點鍾的時候就進了大街,這是我們小葫蘆街的公共時間,幾乎所有的人都坐在街兩邊槐樹花的陰涼裏搖著扇子。主要是男人和小孩。男人們三五成群紮成堆,打牌或者吹牛,小孩兩腿之間夾著一根樹枝相互追逐,他們在等著廚房裏的老婆和媽媽喊他們回家吃晚飯。他們都看見了我大汗淋漓的樣子。

“回來啦?”一個問。

“回來了。”我說。

“回來啦?”另一個問,“看熱的,像從水裏剛撈上來的一樣。”

“回來了。”我說。

“喲,回來啦?一床被子就累成這樣,”又一個說。“到底是知識分子。”

“回來了。”我笑笑說。

我把箱子上的被子扶了一把,自行車的速度放快了。這是唯一可以減少重複同一句話的方法,車子嗖地從他們身邊過去,等他們看到我時我已經跑遠了。這個方法行之有效。到了曹三家的小商店處我得拐彎,還是有一夥圍在小商店的雨棚下打牌的人注意到了我。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說回來啦?我回頭看了一眼,一個個頭不高的年輕人伸著脖子站在雨棚下,為了看清我隻好從人堆裏側出身來,向我舉著右邊的胳膊,手裏的一把撲克在左右搖晃。他的樣子像是斜插在人堆裏。我認出了他是誰,初中時的同班同學,還是同桌,和我家隔三條巷子,可是我突然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不過我還是十分熟悉地向他擺手:

“回來了,”我說。“有空過來玩。”

回頭和他說話時,車輪子經過一塊石子,差點把我給扔下來。

母親正在院子門前的柳樹底下給祖母剪頭發。原先我家門前也是長著一棵大槐樹,夏天我們都在樹底下乘涼,滿身都是槐花甜絲絲的香味。大約十年前,祖母責令父親把槐樹砍掉,她說槐樹上老有吊死鬼垂下來,扭來扭去的看著心裏難受。吊死鬼是槐樹上常生的一種小蟲子,軟體動物,像蜘蛛那樣順著自己吐出的絲墜下樹來,在風裏像吊床似的搖蕩。父親舍不得長了多年的槐樹,就說村莊裏到處都是槐樹,再說,砍了槐樹栽什麼呢?祖母說隨便,隻要不是槐樹什麼都行。父親不得不花了一天的時間把槐樹砍了,然後栽下了這棵柳樹。我們很快就發現柳樹其實也很好,我們沒有理由不喜歡,所有槐樹的功能他都有,而且不生吊死鬼。祖母就更喜歡了,凡是能在樹底下做的事都拿到樹底下來做。比如現在,她就要母親在柳樹底下給她煎頭發。剪頭發的原因是天太熱了,頭發窩成一個大抓鬏不爽快。祖母早就抱怨天越來越熱了,簡直不讓人活,恨不得把頭皮給揭下去才涼快。今年她終於受不了了。

“再往下剪,”祖母說。

“不能再往下了,”母親說。“再短就紮不起來了。”

“剪,剪掉的頭發長了還能多賣點錢。”

“回來啦?”母親說,喀嚓一剪子下去,祖母花白的長頭發落到她的左手裏。祖母的頭發很多年沒剪了。

“回來了。”我說,把自行車停好。“剪多了,奶奶,”我說,拿起鏡子遞給祖母,“你看,恐怕紮不起來了。”

母親說:“不是說月底才回來嗎?”然後看了一眼我的車子,“怎麼把被子也帶回來了,在學校裏曬曬就行了。”

“我辭職了。”

“什麼辭職?”母親問。

“我不教書了。”我沒有看著母親,而是把鏡子移到祖母的左後方,以便祖母看得更清楚一些。“就是不幹了。”

祖母突然抱著頭啊地叫了起來,慢慢地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