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辭職就是不幹了,就是不再當老師了,不用再去教室裏給學生們上課了。這是我的表達。對母親來說不是這樣。對母親來說,辭職是指丟到了工資和鐵飯碗,好不容易從小葫蘆街爬出去又自甘墮落地回來了,然後麵臨的問題是,為了找點事幹必須整天到處亂轉,就像天南那樣。母親的嘴和手一起哆嗦起來,“就是,”她的整個身子都抖起來,“就是天南那樣,蹲在家裏,到處去偷雞摸狗?像條找不到屎吃的狗?”
天南,我想起來了,餘天南,我的初中同班同學,我最後半年的同桌,就是剛剛拿著一把撲克和我打招呼的那個。天南的名聲在小葫蘆街不太好,他常會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也不是什麼大事,但一點一點就把自己給壞了。母親用她通俗的方式基本上說明了辭職的現實含義,說不定辭職以後我在小葫蘆街上眾多種可能的生活之一就是母親所描述的那樣,就是像天南那樣。這是我沒想到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辭職以後幹什麼,辭職以後生活該怎樣進行下去。
祖母叫了一聲之後,慢慢地哭出了聲。正如母親所說的,一剪子下去後留下的頭發太短了,根本不足以重新窩出一個小鬏來,甚至紮都紮不起來。祖母一邊哭一邊不懈地招攏剩下的頭發,企圖用她用了幾十年的一根頭繩把它們紮起來,沒能如願。當她意識到無論怎樣努力都是白費的時候,哭聲更大了,眼淚從兩個皺紋堆積成的眼窩裏向不同方向流開去。
“紮不起來了,紮不起來了。這可怎麼辦理?”祖母說夢話似的蠕動著嘴,“死都不能死了。這可怎麼辦理?”
“死不了不更好?”母親的聲音裏孝敬老人的美德明顯減少,有點不耐煩。“誰讓你不幹了?你說。”
“我自己。”
“什麼不幹了?”祖母還沒有從悲傷裏擺脫出來,問話比剛剛更像夢話。
“你孫子要回來種地了!”母親沒好氣地說,剪子掉到地上,被無數的蟬聲淹沒了。
祖母一下子聽懂了,停止了哭泣,站起來直直地看著我,右手捂著後腦勺上走不到一塊兒的頭發。看了我一會兒又看看母親,說:“我去做飯。”踮著小腳進了院門,跨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幸虧扶住了門框才沒有摔倒。
我沒法向母親解釋辭職的原因,我辭職是因為我不想再教書了。當你不想做一件事時,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不去做,所以我決定不幹了。我寫了一份辭職報告交到了校長室,校長不在。這樣最好,省得他再盤問一番。在我們學校,主動辭職這種事還是史無前例,這份辭職報告對校長來說一定是個新鮮東西,盡管我在報告上已經寫得十分詳細了。我說的詳細是指我明確寫了辭職的原因是不想再當老師了,其他的是否說清楚了我不敢肯定,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我隻是不想再看到學生整天被逼著趴在課桌上的樣子,都讀初中了,每天還要把單詞和課文抄上五十遍,不管弄明白了和記住了沒有。而我也必須這樣折磨他們,如果我不這樣幹,學生記不住考不好,所有的責任都在我,校領導在每周兩次的教師會上都要把我拎出來抖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