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1)

八月三十日之前的幾天是我最為痛苦和無聊的時間。往年這個時候我該整理行裝回學校了。現在我無所事事,天南去北京了,那天他說過去北京之後我再也沒見到他,一定是走了。我想起了四十裏外我的那所中學,我不喜歡它,討厭它,不願見到那些年複一年早早麻木的孩子,可是現在,我想念他們,比什麼時候都更想念他們。我發現我原來也是愛那所學校的,愛那些到了冬天都穿著舊黃軍大衣的孩子們的,我還想著早就有過的一個想法:我想把他們都教好。這個發現尤其讓我痛苦,我開始後悔當初草率的決定。

三十號一大早母親就拎著一個大包袱出門了。等我起了床,祖母告訴我,母親回娘家了,晚上才能回來。我又要度過一個難熬的日子,盡管百靈有空就來陪我,仍然不能改變這一天的漫長。我感到一天比一天更漫長。晚飯百靈早就做好了,一直放在鍋裏,說要等母親回來一塊兒吃。大約八點半,母親風塵仆仆地回來了。進了門她把包袱往椅子上一扔,我從沒看到母親有過這種動作,家裏人大概也覺得陌生,都瞪大眼看著她,等她說話。

“我熱死了,百靈,把電扇往這邊轉一轉,”母親說,一屁股坐到另外一張椅子上。

祖母坐在她前麵的小板凳上,電扇的風猛烈地吹過來,掀掉了頭上的白毛巾。祖母想抓沒抓住,隻好慌忙攏住頭發,忽然麻利地站了起來:“長起來了!長起來了!能紮了!”祖母激動地說,“能紮起來了!這可怎麼辦理?這可怎麼辦理?”

祖母忽然發現她的頭發悄悄地長長了,已經可以紮起來了,再也不要整天蓋著一塊毛巾了,她已經獲得了死亡的資格。

母親卻大聲說:“兒子,校長讓你明天去學校報到!”

我看著母親。百靈說:“真的?”

這個消息讓祖母和父親也吃驚,祖母不說話了,父親從煙葉的濃霧裏站了起來。

“校長親口對我說的。”母親說,眼淚嘩地流了一臉。“兒子,你還是一個老師。”

百靈抱住了我的腰,說:“這下好啦!”

我說:“我不是辭職了麼?”

母親說:“校長沒見到你的辭職報告,想辭職要當麵向他辭職。你還想辭職嗎,兒子?”

我什麼話也沒說。母親竟然在一天時間裏來回步行了八十裏路,她還帶了一個包袱,她想給校長送禮,求他讓我再回到學校。而校長當初就沒看到那份辭職報告。我覺得奇怪,我是親自放在了校長的辦公桌上,還用墨水瓶壓住了,怎麼可能沒看見?可是母親說了,校長沒看見,他讓我明天去學校報到。我想起了剛回家一周後的那一天,那時侯母親就去了一次學校,隻是那會兒學校已經放假了。

母親步行了兩個八十裏路,我又成了老師。

當天晚上百靈就幫我收拾了行李。收拾好行李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和第二天送我走的最後一句話相同:“我要結婚。”

我說:“好。”

早上七點多鍾,太陽已經升起。我推著自行車從家裏出來,準備去四十路外的學校。從曹三家的小店拐上大街,我看到一夥人吵吵嚷嚷向遠處走去,後麵跟著一群早起的看熱鬧的小孩。我問站在商店雨棚下的一個人,那些人在幹什麼?

“公安局的,抓天南的。他真的殺了人。”

我仔細看了一下,果真看到了人群裏走著一個被推搡著的小個子男人,他走路的樣子像極了天南。可是,天南不是說年勇不是他殺的麼?他不是早就去北京了麼?

一個人從我身邊走過,說:“回去啦?”

我說:“回去了。”

又一個人說:“喲,回去啦?”

我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