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1)

東海邊的深秋拖著條鬆鼠般濃密的尾巴,滿城桂花幫襯著把空氣烘得香香的,溫柔軟密中築起一道抵禦北風的牆——雖然到最後總是要被冬天破關而入。

此刻出門散步,夜裏10點多的光景,我在白襯衫外頭加了件黑色薄毛衣,下身是黑色長褲。浸著桂花的海風散漫撥弄著袖籠褲筒,神經都要被麻醉得失去知覺了。濃豔輕薄的秋。

路上碰到住在四樓的阿美(我們住五樓)。她嫁了個台灣人,等著去團聚,在不能夫妻團聚的現在就養了兩條狗散心。她氣喘籲籲地跟在狗後頭,一邊和我打招呼,明明姐,這麼晚還出去?隨即,她喝住了狗,寶寶貝貝,讓媽媽歇會兒和明明阿姨說話!

我笑了,阿美你是狗娘,我可不是狗姨。

阿美扁扁嘴巴做出個苦笑表情,你當我是遛狗啊,我遛我自己!跑出一身汗,倒頭就睡,免得聽你們弄出什麼響動讓我睡不安寧。

阿美阿美,瞧你,養狗養成一張狗嘴了。你想要不閑著,那還不容易?丈夫丈夫,一丈以內才是丈夫。

和阿美鄰居多年,知道她喜歡開這樣的玩笑。

阿美正色道,他那麼老遠管得了我?可我喜歡自己的賢淑模樣。說著她又跟著狗跑了。緊身運動衣把賢淑的她包裹出十足性感模樣,引逗人,跟在高速公路開車還故意鬆開安全帶一樣,自找危險。我自己呢,這麼晚的散步,獨自的,無目的地,倒真是少有。說不清這出門的衝動是怎麼來的,隱約中覺得似乎有什麼會發生,我卻無從把握,就像某個片刻看著蔡閱那張熟悉的臉在刹那間浮上來的迷惘表情,甚至沒來由地想起了一本書的題目:不是我,而是風,進而就思忖著我不是我,又怎麼會是風呢?如果連風也不是,那又是什麼呢?可以這樣無休無止地想下去。

慢悠悠地就走出了小區,上了街。兩邊的行道樹是有了年頭的香樟,樹幹粗大,間隔幾株稍矮的桂花樹,風來風去,一陣樟葉清香,一陣桂花濃香,讓嗅覺無所適從。樹下離著十多步路的光景就設著一條長椅,鬆木質地,塗了透明漆,看上去光滑溫暖,似乎很宜於情侶擁坐,可這是在路邊,到底沒幾對有足夠勇氣來上演纏綿大戲。隻可惜了這些椅子,空自做了“高尚”街區的注腳。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孤坐在長椅上的她,她也正抬頭打量著離她越來越近的我。白襯衫,黑褲子,黑色薄羊毛外套,衣襟上綴著一排細碎珠片——我身上這件原就是那樣的,因為嫌它俗氣,拆了。頭發的長度也和我差不多,不過我是直發,她是卷發(做成了巧克力的顏色)。我們互相微笑,視線對接,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彼此相像的確認程序。有時候,陌生更讓人親密無間。我坐到了她的身邊,我立刻聞出她喝了酒了,在清新的空氣裏,渾濁的酒氣如白紙上的墨跡。偶爾,蔡閱應酬回來就讓我聞這個味道,隻是偶爾。

我說,你喝酒了。

她說,是的。

聲線非常溫柔,這個季節裏的湖水一般蕩漾在桂花香裏。

我說,我不喜歡女人喝酒。容易出醜。

她說,我喜歡,我喜歡出醜,那很放鬆。

我們繼續說。

——尋找放鬆有很多途徑,比如像我這樣散散步。

——嗬,散步回家你還是一樣心情,等我酒醒,我就是個新人了。

——看得出你嘔吐過了,瞧,你嘴角這裏,沒擦幹淨。那,有點丟人嗬。

——嗬嗬,更丟人的事情都做了,丟這點人算什麼?

——你醉了。

——其實人家看不出我丟人丟在哪,我自己知道,我在哪丟人了!

——你真醉了!

——我清醒得很,我告訴你,我把自己當成個紅包送人了!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這樣,而且還是特意地包裝好了送過去……

她看著我,說話間,語調近乎耳語,眼神漸漸迷離,她抬手撫摩我的臉龐,還輕輕拍了拍,又捏了捏,又說,奇怪,我怕是在照鏡子吧?說著,垂下頭去,又抬起頭來,接著就抱了我的肩膀,哭了起來。肩膀上立刻就熱呼呼的潮起來,是那種不出聲的哭法,後背波浪一樣起伏,我有幾次試圖把手擱到那兒,卻總是滑落下來。我就讓她抱著。她的身體是冰冷的,我的體溫在傳遞過去,因而我覺得自己在一陣一陣發冷。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在午夜最會發生的鬼故事,我用勁推開了她,厲聲問,你是誰?!

她迅速站了起來,吃驚地望著我,又低頭看自己,想打量自己又找不到鏡子的樣子,接著驚慌地叫了一聲。這個時候,正好有一輛紅色出租車開了過來,她急跑上去,搖搖擺擺的步態。我伸出臂膀去攔,沒攔成,車門關閉,車子在我的手臂下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