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你轉到前麵,轉兩圈,這麼轉,然後到這個位置,一個亮相。她說。
我轉了兩圈,步子慌慌的,有點不得要領。
她頭一歪,笑了。她說,你能做好的,來,再來一次。
我又轉了一次,還是趔趔趄趄。
她走過來,站在我原來的位置,原來在人群中的位置,把脖子一伸,腰一挺,手一抬,像隻陀螺似的飛快轉兩圈,停在我身邊。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很清香,是桅子花的味道。她的臉上還有汗,汗很細密地在額上排開,她熱騰騰地閃爍光芒。
她說,就這樣,來,你來一次。
我注意到她很喜歡用簡短的句式,她喜歡用"來"這個字。我十歲了,十年來我第一次注意到別人的說話方式。
誰不是一遍又一遍地看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呢?我是說1971年,當我十歲的時候。那一年的3月7日,大型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才剛剛在全省隆重上演,它是新鮮的――這指劇情,它是絢麗多姿的――這指布景,它又是讓人眼花繚亂的――這指演員們的腳尖。那時我們的眼睛挺閑的,通常看不到多少好東西,所以不能不被迷住。
現在我必須提到我叔叔,我的叔叔陳白新,他是花岐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分管全公社的文教衛生工作,包括電影院。我叔叔他對電影工作是重視的,他不重視也不行,這是無產階級文藝的一塊重要陣地,除了電影,晚上的大量時間,人民大眾能做什麼?看電影吧。
我進出電影院如同進出我叔叔家。從守門的,到放映員,到放映隊的隊長,電影院裏的人都認得我。每天晚上天黑下來後,電影院的大門都關上,隻留下一道小木門,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以上的人。有票嗎?拿出來看看。沒票?沒票你走開!電影放映隊是公社的人,公社的人表情聲音都具有令人震懾的威嚴。隻有我,這威嚴對我不起作用,他們也不對我威嚴。檢票員看到黑鴉鴉的人群中鑽出來一顆黑瘦小巧的腦袋,這個小腦袋上梳著一個稀疏的小辮子,辮子朝天翹起,像一根蘆葦劃過水麵,越過人群遊曳而來。這時候,他們總是很理所當然地揚揚手,甚至還笑一笑,就把我放進門內了。沒有人對此異議,甚至那些擠在門口,不想花錢買票又很想進去消遣的人,他們都默默地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讓羨慕的表情赤裸裸地流露出來。我是陳白新的侄女,我來看電影,我每天晚上都來。
放正片之前,都要先放"新聞簡報",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總是出現在我們的"新聞簡報"中,每天出現,我每天見到他,對他熟悉得就像一家人一樣。我真羨慕西哈努克親王,他是外國人,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生活在中國,好像什麼事也不要幹,隻要梳著很油光的頭發,穿著很漂亮的衣服,帶著很漂亮的夫人,這裏走走,那裏走走,每到一處都有很多人到街頭迎接他,少先隊員獻花,臉蛋紅紅的婦女拿著汽球小紅旗之類的東西蹦蹦跳跳,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還有擺了很多桌子的大型歡迎宴會,燈光璀璨,場麵熱烈,黨和國家領導人出來接見、握手、舉杯。又有吃又有玩,西哈努克很高興,他老是笑眯眯地把雙掌握在一起,舉到頭頂,向歡呼的人們示意。這不奇怪,如果是我,我肯定比他還高興,笑得嘴比他張得還大。
西哈努克之後,就是正片了。《智取威虎山》、《紅燈記》、《白毛女》這幾個樣板戲裏的台詞我基本上會背誦了,唱段也行,字字句句都哼得出來。我比較愛看《地雷戰》、《英雄兒女》、《打擊侵略者》,還有阿爾巴尼亞的《地下遊擊隊》之類的戰鬥片,打來打去的,挺驚險。不過它們都不如《紅色娘子軍》吸引我,為什麼?因為《紅色娘子軍》是新出來的,至少彩色也比其他彩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