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戲
幾個人是在暮色中出發的。
天開始涼了,涼中隱約又透出幾分躁熱。這個秋末的日子,宛若一個沒有定性、尚未長成的年輕男子,略為搖擺,稍有猶豫,連自己的心思脾氣都尚未摸清弄透,忙不迭就毛毛燥燥撲向下一個陌生的季節。遙遠的北方此時該是遍地黃葉了吧,光禿禿的樹枝猶如一把把削尖窄瘦的細劍,突兀地舉在半空,又旁若無人地指向四方,這裏的枝頭卻依舊綠葉成墨,樟、竹、杉、鬆、榕密密交錯,風過,眾葉窸窸窣窣,嘩嘩起舞。
幾個人就是和著樹葉聲向前趕路的。
因為走得急,腳步就不免有幾分雜亂,鼓點般卟卟卟敲擊在鵝卵與碎石雜亂鋪就的地麵。而掛在扁擔上的籮筐已經沉甸甸地往下垂,不時在石上刮出尖利的聲音,這一聲餘音還未消,那一聲又緊跟著響了起來。
籮筐裏裝的是長興堂戲班子的全部行頭,他們正往安渠縣城趕去。
下午縣衙差役出現在餘家鎮時,陳浩年剛剛從台上退下,臉上的彩還在。他看到班主站在差役前躬著身,笑著不住點頭,心裏不免咚了一聲。今天在餘家鎮已經演過兩場,一場是壽,一場是喜,不能再往下唱了,不歇一歇,嗓子就會由麻木轉為腫漲,然後是啞。嗓子是藝人的第二條命,嗓子倒了,等於命也丟了大半。
陳浩年向那邊走去。他下腳很重,鞋底叭叭叭叩擊著黃泥地麵,每一下,都馬上有一團黃塵粉末跟著騰起,像一群被驀然驚動的小動物,在陽光中慌亂無助地四下奔走,竄來竄去,隻那麼一小會兒,很快又找著魂似的緩緩落下。
班主也看到他了,班主匆匆離了差役,迎著他而來,嚕著嘴向他暗示。暗示什麼?暗示他不要上前來,不要說話,不要發脾氣,不要惹禍。
班主是丁範忠,已年過半百,個不高,背微駝出一條隱約的弧線。他太瘦了,站在臂闊膀圓的差役麵前,幹枯得如同一根陳年老竹,肉似乎都已經被風幹掉了,留下一張焦黑起皺的皮,但眼是濕潤的,仿佛渾身的水份都聚到眼裏,眼閃出精亮的光。
隻有在舞台上長年顧盼流連過的人才能有這樣一雙靈動的、水汽盎然的眼啊。
丁範忠是陳浩年的入行師傅。
陳浩年走過去時,班主丁範忠已經先急急迎上來了。班主用力把浩年的胳膊抓緊了,虎口上用著勁,然後才反過身對遠處的差役再躬身笑起,那是一副讓對方放心的表情。一隻手還揚起來,殷勤招著,那意思是您可以放心走了。
差役果然轉過身,大搖大擺離去。
班主整個人一鬆,對陳浩年咕嚕道:"去吧,不去也得去。"
班主嗓子像被沙子粗粗打磨過,四麵通風破損,聲音從腹部往上走,走到嗓子那裏,氣就驀地潰散掉了,僅剩下遊絲般的餘音,細弱而且喑啞。用這樣的聲音,班主又說:"一會兒收拾了就得走,必須在酉時前趕到縣衙後堂,戌時開夜場,唱《山伯英台》。"
浩年像被什麼嗆了,驟然咳起,嗓子在那一瞬間猛地發出反抗,居然生生痛了,有灼熱感,似有一把火在那裏烤著。浩年說:"不唱,唱不了。"
班主說:"人家指定的就是你,你唱!你先躺下歇一歇,叫人泡壺茶養養嗓子。反正你得去,得去唱,不唱的話,我們長興堂還能在這安渠縣界內站得住腳,呃?"
安渠縣其實不大,縣衙卻不小,南北縱向、左文右武、前朝後寢,這都與別處差別不大,唯一奇特之處在於後堂知縣宅第的廳堂前,建有一個戲台。安渠是在漢建安元年置縣的,要說也有一千六百多年的歲月了,縣衙經曆朝曆代不斷重修翻建,麵積不斷擴大,房屋漸漸增加,但戲台子卻一直沒有,直到前一年才修起。
前一年新一任知縣大人來了,他叫朱墨軒。
知縣宅第原先廳堂前隻是一口大池,夏觀荷,秋看魚,也算一景。朝廷規定知縣不能由本地本籍者擔任,家眷一般又不能攜帶到任,公事斷案之餘,閑來寂寞,大多有到池邊消遣,留幾首即興詩作示人的愛好,有時還會叫上居於左右鄰的縣丞與主薄,一起臨池把酒,吟吟風誦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