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縣朱墨軒雖好吟詩,卻更好戲,一到任就自掏腰包建戲台。不是潦草地建,竟是把全縣最好的工匠悉數招來了,梁雕花,柱彩繪,藻井之上更是層層雕出花鳥魚蟲的裝飾,共有七層,團團將中央的蓮花襯出。戲台更別致,不是從地裏直接建起,而是架在那口水池之上,池水環繞,水光瀲豔,因而就有了一個別致的名字,叫"水榭戲台"。非常奇怪,那麼不苟言笑的朱墨軒,每天擰著眉頭辦案或斷事,喝叱一聲,連簷上的麻雀都嚇得撲籟籟飛離,可是一坐到戲台下,卻馬上換下一層皮和一身骨,擰著小胡子隨著戲文搖晃起腦袋,時不時眼裏還驀地潤澤了,隱約泛起波光。
這個縣太爺的古怪還不限於此。
之前別的知縣出行,從來隊伍壯觀,鳴鑼七響,八抬大轎,兩個皂役各拖一根劈成兩半的長約五六尺的棍棒作前導,再有兩個執鞭麼喝、兩個執鐵鏈壯威,後頭還跟隨著幾名拿旱煙的、拿拜帖盒的,一路動靜極大,響聲刺耳。朱墨軒卻從來輕車簡從,不時還布衣陋衫混為路人,獨自行走,任意往來。
每年臘月二十到次年正月二十是封印期,所有的知縣都可有一個月返鄉探親的假期,朱墨軒到安渠縣兩年多,一屆任期已經將滿,卻從未離去過,從未返過南京老家。此時正是一年裏最鬧騰的時候,萬家都忙著團聚,他卻獨自一人在街巷間胡亂走,不帶任何隨從,翻譯也沒有。他已經根本無需翻譯,到任不足半年,就學會了閩南話,嗚呀嗚呀地轉動舌頭,一不小心,都已經看不出異鄉的身份了。
陳浩年不是第一次被喊入縣衙內唱戲,初一、十五或者哪個陰陽大節,長興堂還在各處前腳緊趕後腳地跑台,突然朱墨軒興致起來了,差役就得一路尋去,尋到他們,一聲號令,就將一行人提溜進去,然後開唱,唱過,得些賞錢,再轉身離去。喚長興堂戲班子,說白了就是叫陳浩年。陳浩年的嗓音柔滑,飄且高,鏘鏘脆亮,把那個生性風流卻又堅貞執著的陳三唱得栩栩如生,或者唱老實癡情的梁山泊時,也能將百結愁腸唱得寸斷。
朱墨軒愛聽的不是《山伯歌》,是《陳三歌》。縣裏大小戲班子分明還有好幾十個哩,都各開場子各響鑼鈸,熱鬧一個賽過一個,朱墨軒其實已經把他們逐一都喚去過,他們唱了,朱墨軒或者皺著眉聽,或者聽一半就起身走人。一個老戲棍子,耳尖得像鬼。坊間就冒出一句俚語:"豬(朱)耳朵聽戲,戲上戲下。"
長興堂戲班子當然已經是不二的"戲上",隻有他們可以一趟趟去縣衙,然後還能帶著賞錢高高興興地離去。
但什麼時候像這次這樣要如此眼不眨就得上路趕去?沒有,從來沒有。而且,差役也留下話了,必須酉時前趕到,戌時就開台,不得有誤。
這一次不是朱墨軒自己要看戲。這兩天縣太爺有喜,新娶入門的妾也長有一副愛聽戲的耳朵,為了讓這副耳朵高興,朱墨軒讓長興堂戲班馬上去。為什麼明天不行?風水先生說了,必須是今天戌時開台鳴鑼響鈸,才能順風順水,延至明天,運道就不一樣了。
曲普蓮就是朱墨軒的新妾。
陳浩年從水榭戲台上往五六尺外的池子對麵看,看到一張被四處燈籠映照得格外粉嫩剔透的臉,尚未熟透,兩腮還是肉嘟嘟的,眼梢微吊,鼻嘴小巧,下巴尖細,頭發雖盤起來了,但盤得鬆鬆的,一段一段慵懶卷曲,像一把刨花任意堆放在腦袋之上。
她的旁邊坐著朱墨軒。
兩人擺放一起多麼不相稱,宛若一棵小嫩苗蕭瑟在一段枯枝老樹前。當然,朱墨軒也未老透,臉在燈火下還能閃出隱約的油光。他該到知天命之年了吧?好吃好唱又被好伺候的男人,此時猶在盛年之末,好歹還能憑借一腔筋骨把一身皮骨撐起。問題不在他,在新妾。新妾太嫩了,才把他襯出幾分黯淡來。推算起來,新入洞房的這對男女,該有兩輪生肖以上的差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