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終於走攏來問我們要什麼,我就要了兩斤酒。一麵計算著:“十四個子一斤,二四如八,一二如二,來八個子的花生米。身上的四毫錢夠開消的。再來點……”再來點什麼呢?我的眼光到處一尋找。那真不能使我一下就決定。老夏說:“等曾先生來了再說吧。”好,我們就坐著等。我聽見那孩子湊近老太婆嘰咕著:“他們是曾先生的朋友。”於是,我向老夏:“他們怎麼知道曾先生的?”老夏說:“曾先生是股東,這個店他有五塊錢的股。”
不久,曾先生笑嘻嘻的擦著手走進來了。三人就了座,我叫孩子拿酒來,又叫他買了八個子花生米。又叫他設計來了一盆白菜炒肉絲。曾先生又擅自在櫃台上弄了一碟發芽豆,又弄了一碟海蜇皮。於是我們交談著痛飲起來。
“在夏先生那裏聽說先生差了一塊米錢,心裏很過意不去,現在可有了?”
“不要緊,已經賒了一塊錢的米,那米店還放心我,我答應明天還他。”曾先生自得地說:“那晚不是有五塊房錢嗎?因為欠了人家的,人家知道,馬上就要去了,唉,沒有飯吃,肚子裏很難過——我們喝酒吧!”他篩了酒,舉起杯來喝。
“哈哈,你說話真有趣!沒有飯吃不僅是肚子難過,那簡直是要命的事啊!”我說。
“喝酒吧,喝酒吧!”曾先生又舉起杯來:“不要緊的我有鴻運酒樓的一張五十塊錢的股票,這酒店生意很好。我托朋友押三十塊錢,明天晚上可以成功。我還了二十,加了五塊利錢,還有五塊好多,這是借的印子錢,每月六分的利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揀了一顆發芽豆。
我們沒有說什麼,我隻全神傾注他的舉動。他篩了酒,搔了兩下頭,把肩聳起來,搓著手低聲的苦笑著說:“沒有辦法。我們喝酒吧!喝酒真是好事情,夏先生沒有錢,我也沒有錢,我們是好朋友——這地方真好,我們要常常來的!”他說著,回頭望望後麵的老太婆:“這老板是好人,很可憐的!她常常到我那裏看眼睛,我不要她的錢。她錢不夠,我就入了五塊錢的股。所以,我在這裏很隨便的,常常來!”
“酒倒是少喝的好,曾先生,我看你的神經刺激得太厲害了,說話也沒有條理。你何不好好生生把你的行業振興一下,把生活維持下去?”我說。
“不行!”他搖著頭說:“我倒黴,連這個都沒有!”他用手摸著披散的領子兩端的窟窿,“不知那一天掉了,我上了一個螺絲,梗在頸子上把肉都刺破了。現在螺絲又俏皮,逃了!”他笑了又喝了幾口酒,忽然把腳舉起來:“你看,我這個皮鞋,底穿了,前麵開了口,走起來,他冒煙。”
我們不禁笑起來。
“你每天也有多少收入嘍?”我問。
“沒有一定,兩毛,四毛,有時還倒貼。窮人多啊!一塊錢看一回的。一個同難得有幾次。”
“像你這樣是不行的。你越是那幅倒黴的樣子,人家越瞧你不起。上海這鬼世界是全靠外樣子,不怕你本事怎樣好。”我憤憤地說。
他隻溫和地笑。
“是呀,你看姚佐頓花柳病醫生,從前是什麼樣子。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哼,現在,愛多亞路口上半天雲裏掛著他的招牌,到處張貼了他的廣告,隨便什麼人,隻要見了這廣告,他不要知道底細就會‘啊,這是個著名的醫生!’如是,個個上他那裏去,三百五百送給他,花了錢診不好病,也還是去找他。為的是他的聲名大。於今他發財了。曾先生,像你,據前樓的人說,你的手術很不壞,你隻要好好的把診所布置得像個樣,把身上弄整齊點,在門口掛個招牌,在弄堂口還掛個更大的,也定一個章程,門診幾何,出診幾何,架子一挺,人家自然不會小看你,像你這樣兩毛四毛,有時還送診,有時還……那是……”老夏也說了一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