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太婆紅著臉,向孩子打趣:“孩子,快看,洋人,洋鬼子。”

兩人四目相視的微笑。

室內又寂靜了,是和諧的寂靜。

晚餐是一個豐盛的晚餐,還有上等的玫瑰酒,這些是振黃特意備的。飯菜是阿銀吃不下,然而振黃殷勤的勸,酒是阿銀平日不沾口的,然而阿銀難卻的盡量的飲,振黃自然不消說。阿銀是生怕白化費了錢嗎?是故意不裝客氣嗎?實際這其間,恐怕阿銀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阿銀又快要從荒涼孤苦中解救出來啊!她要趁著青春盡量的陶醉啊。她他都是年輕人,鬥室裏又沒有第三者。

夜已深了,天還是下著雨,阿銀很感著疲倦,但當振黃每一提及要回去了,她總說還早,多坐坐是不妨的。然而說“要回去”是不能不回去的,時鍾敲了一點,振黃隻得苦悶的堅決的走出房,阿銀倚在門邊遙遙的目送,等到他在扶梯上回頭望了最後的一望,她才懶懶的,緩緩的將門輕掩著,下了鎖,上床了。

直到破曉時,阿銀才熟睡。

第二天早上,振黃來了,阿銀從床上爬起來,開了門,兩人相視笑了一下,就把門帶上了。阿銀的衣服都不曾穿好,扣好呢!

“我打算把幾天不辦事來陪太婆到各處白相白相。到上海一趟不容易啊?”

“都是自家人,客氣做啥呢。”阿銀偏著頭,微笑的回答。

誰都隻是微笑,紅臉,繼之以沉默。

阿銀梳洗之後,和振黃一道吃了飯,飯後在先施永安新新的商場裏兜了一個大圈子,又還在外灘公園逛了許久。在公園裏,兩人輪流抱著孩子,一壁低語,一壁偎依著走,可沒有挽著手,摟著腰;走累了在水邊的條椅上坐下,誰都不說話。振黃是看著船,船是無情義的船,它有權力命令著離人說:“跟我走”。它在人類的情感中拆過多少的爛汙,載著多少的情人離開他們的伴侶啊!阿銀是看著水,那水是何等偉大喲,船在它上麵遊戲,如同微小的臭蟲一般的,它破碎了即刻便又凝結而為一體,它有多麼堅強的力喲!它起著狂波細浪,抵抗著船嗬,岸,人生不能這樣自由的起著波瀾嗎?隻能像糞溝的死水一樣,生著蛆,或無意義的老給太陽曝得焦幹嗎?阿銀於今也愛思慮了,她覺得以前是一池的死水。

這年輕的一對默默的悠然神往的坐著,好像一根繩索把他們牢牢係在那裏,好像有萬千的言語不知從何處傾訴起才好。誰都隻想倒在誰的懷裏去,誰都在心裏伸出那隻熱騰騰的手在身邊等候著交握。

“我們回去吧!”阿銀側轉頭看著振黃微笑。

“好,回去好好的吃一頓飯再上北京大戲院看電影。”振黃也看著阿銀笑。

在影戲院,那《情人》的影片使阿銀的靈魂的根底全然動搖了,這影片振黃是看過的。他故意揀了這影戲!戲情恰巧是描寫一個少女嫁給老頭兒的故事,經過許多的曲折,這少女終於改嫁給老頭兒的年輕的書記,那不啻是阿銀的寫照,是阿銀的生命的過程,是阿銀的楷模。這生動的故事無形中給與阿銀一種偉大的生命的力,阿銀是由寧靜而不安,而憤慨,而毅勇;由殘秋轉到新春,她要趁著新春煥發著輝煌燦爛的光彩,阿銀正是春天呢!

在振黃的眼裏,阿銀也絕不是太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她臉色紅潤,飽滿。她剪了發,穿了新式的旗袍。她是一棵開展的鮮花。她需要新鮮的雨露、起首他們彼此癡癡的互相注視,注視到各人透明了心田的願望,便又羞縮了。羞縮之後,在黑暗中又各人將自己的身體裝著不關心的向對方傾斜,漸漸的互相偎倚,終於兩隻赤熱的手互相緊握著,好似沒有歸宿的靈魂給幸福熨貼得平平坦坦的。

一出了影戲院,振黃又帶她走進爵祿飯店跳舞廳。動人的音樂喲,直把個阿銀昏迷在極樂的宮裏,那摟抱著磨擦著震跳著的一對一對的神仙喲,直把個阿銀支解了,融化了。阿銀幾乎是死過了的人,於今她是投胎在新的世界,她是優遊在夢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