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惠中,已是一點半鍾了,天又下著雨,點心是在笑談中用過了,孩子是放在被裏熟睡了,剩餘的享樂的影子漸漸變成了寒灰,沙漠,苦悶,在這對彷徨者的心中。阿銀時而皺著眉頭,時而在臉上浮著苦笑;振黃交叉著手在室內踱著,兩次三番故意走到房門口又躊躇的走回來。

夜是深了,天是下著雨。

“這麼晚,天又下雨,你家裏的門恐怕叫不開了吧?”阿銀鼓著勇氣開頭說。

“唔——我想——怎麼辦呢?”振黃苦笑著支支吾吾的找不著決斷的回答。

“那麼——你就——隨隨便便不行嗎?”阿銀羞澀的將眼睛向他溜了一下,把頭低了,慢慢的走到門口將門落了鎖,振黃背著她癡望著窗戶,暗自歡笑!

阿銀坐在床沿,慢慢的握著枕邊的電燈開關機,將電燈滅了,一忽兒又開了,一忽兒又滅了。長久的滅了。窗邊的黑影漸漸的在床邊消失。

阿銀好像真正結了婚。

振黃將自己的所有,全部奉贈給阿銀,阿銀也將自己的所有和他的相交換。

阿銀好像真正做了人了,刺激了,奮發了,強有力了,新鮮了,滿足了,她是人間極樂的少婦。

在惠中旅館一連好幾天,阿銀的日子過得真不錯,無掛慮,無拘束。安逸的滿足的不希望在這人世再奢望什麼。振黃是和順的綿羊一般的,對於阿銀非常的多情繾綣。

為著經濟而苦惱,振黃將阿銀接到自己的寓所裏住了半個月。這半月之中,他們過得真不錯。

一天,振黃在公司裏接了父親的信,信中是詢及阿銀何日到滬,何日回鄉等的事,振黃沒回信。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振黃又接著父親的信,掛號寄來的,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務囑太婆即日回鄉,青年嫠婦,應守先君墳墓,否則飛短流長,有隳家聲,貽羞鄉裏,置我等顏麵於何地……”

振黃接到這信以後裝出非常的氣悶的樣子,這情形使阿銀起了疑惑了。

“這幾天,你怎麼了,這樣不快樂?”

“……”

“你說啊,發生了什麼了啊?”

“父親催你趕快回去。”

阿銀聽了這話,臉色變了,麻木了。

“那麼,他怎樣說啊!”

“他說你不回到鄉下去是不成事的!”

“討厭,我不回去,誰管得著我,哼——那麼,你打算怎樣呢?”阿銀顯得非常的有勇氣,憤怒,而且責罵起來了。

“我——我——我是想不出辦法——自然是……你能夠不回去最好嘍——但是——”

“那麼,我是決計不回鄉下去的,我不能離開你,我萬萬不能。”阿銀是咬緊牙齒在說,眼淚幾乎在流了。

“但是——”

幾天又過去了,振黃又接到父親的信,他將要專為這事趕到上海。

“這是不行的,我想,父親會趕了來呢?”振黃忽然決絕地說。

阿銀睜著眼睛瞧著他半天不說話,她沒有勇氣了,她全身抖顫著,昏迷了,退回墳墓了,她倒在床上號陶的哭。新的生活剛上軌又出軌了。這一出軌會撞在山岩上,會跌倒在絕壁之下,會永遠偃臥在溟漠的荒原中,永無可救的,萬劫不複的。於是阿銀又寧靜了,失了生命之力了,乞丐,奴婢,親姆,太婆,寡婦,肉的販賣者或者情婦,她無可無不可了。

在兩天的擁抱,勇敢的享樂著或者是涕泗交流的悲楚著以後,她無聲無息的決意回鄉去做節婦。

雖然殷勤送別的振黃在江岸娓娓的跟隨著她,且預約著後會的佳期,來日方長的勉慰著她,然而阿銀依然是無聲無息的,木石般鑽進了船艙,一屁股將自己嵌在木椅上,淚水滔滔的淌,世界毀滅了,一切摧倒了,僅僅一個長蛇在亮晶晶的蕩漾的淚波中蜿蜒著:“候補道大人……老爺……少爺……八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