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戀愛啊,戀愛是很神聖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的,一個男人勾搭上一個女人,這就叫戀愛,勾搭不上女人,就去找窯子,這就叫做嫖,比如客人愛了那窯子,窯子也愛了那客人,這也還是叫做嫖,因為窯子是要錢的。但是他勾搭上的那個女人多半是有錢的,有飯吃,當然她不要錢,甚至倒貼錢都可以,但也得請她吃大菜,看電影。若是那女人境遇不好,你得供給她的衣食,若是和她正式結了婚,還得養她一世,這就不算嫖嗎?先生,您今天肯上我這兒來,總算看得起我,而且我是很愛你這種人的,你很爽氣,我求求你把我們這回事也看成戀愛吧,猶如你和沒有錢用沒有飯吃的女人戀愛了吧,你也不必把它看成神聖,隻須把它看成慈善事業就得了吧。你曉得我們當窯子也不是沒有一點骨氣的,我們不像那些已經嫁了的女人,背了男人跟姘頭跑,一輩子不見自己男人的麵,我們隻要那客人認識我,隨他那時歡喜我,他就可以來滿足了去,隻要他每次給我們袁世凱。我曉得你先生就是為著這一點看不起我們嘍!但是,在從前孫傳芳坐南京時,我們生意好,很好混,我們也曉得擺臭架子,呃,不是知心的客人,我們也不輕易留住的,可是如今不同了,不準掛牌子,又什麼都貴了幾倍,所以,我們很苦楚,先生,隻要您願意,我總不會忘記您請幫幫忙留在這裏吧!”

“無所謂幫忙,我曾對你說過的,我也不是不願意,我聽了你一番話,我不但喜歡你,還很佩服你,可是我對你說過的,我在打流,我沒有許多袁世凱,我身上隻有五塊錢,我賭咒都可以的,等明天設了法再來吧,對不起得很,明天準來就是!”

“你真的有五塊錢嗎?先生,哈,哈,哈,這就夠了,你打流,我知道你不是連晚飯米都沒有的;我們要吃飯,你也要吃飯,全都要吃飯,你沒有多少錢,我們也不會剝你的皮,是不是?好!我們不講錢多少,你就留在這裏吧!”

她嬉笑顏開的說,一手搭在瘦子肩上,把臉湊近他的臉,親密的和他吻了一吻。

這時大門忽然有人重重的敲了二下,他母親去開了門,進來的卻是個警察,接連又一個,還有一個在門外,是原先那個站崗的。

“有什麼吩咐我們嗎,巡官?”

“我們是調查戶口的,你們家裏有幾個人?這裏就隻你一家嗎?”

“就隻一家,我有二個女兒,一個孩子,連我自己四個。”

“你的女兒多大?孩子多大?”

“大女兒十九,孩子十二,小女兒才八歲。”

“那麼,剛才進來的男子是誰?”

“是——沒有,沒有男子進來啊!”

“瞎說,明明有男子進來的,跟在一個女子後麵。”

翠花給房外的盤查聲驚駭了,從床上跳起來了,向房外偷看了一下,即刻臉色蒼白了,戰栗的輕輕奔到瘦子前囁嚅的說:“見鬼,巡警來了,真倒黴,我們還是大大方方走出房吧,免得他們搜,你答應是我哥哥就是。”

瘦子昂然走出房,不久翠花也走出房,於是巡警走近瘦子說:“你是誰?”

“我是我。”

“嗬,你是你。這女子是誰?”

“是我妹妹。”

“這太太是你什麼人?”

“是我母親,怎麼樣?”

“不怎麼樣。”

巡警忍耐著,回頭對翠花的母親說:“你不是說你的孩子十二歲嗎,”說著,用手指著那瘦子“看他的樣子,就連二十三十也有啦,這是怎麼回事,啊,你們?”

“十二也好,二十三十也好,這全是我們自己的事,大概也不妨害公安吧?”

“什麼?不妨害公安?你說的!可是公安局裏不能由你這麼說,你們應該明白你們幹的是什麼?不必廢話啦,走,走,一起走,一起走。”

這屋裏登時起了一陣無謂的紛亂:母親做出下賤的樣子,嚕嚕嗦嗦哀懇著;瘦子換了柔和的態度,鎮靜的分辨著;翠花兩手捧著臉,低聲的飲泣著。但不由人嚕嗦,不由人分辯,更不在乎那低聲的飲泣,全都應該走,留了一個警察守著門,其餘兩個押著她們走。

正要回家的阿富和妹妹在門外的微光中瞧見了這一隊,阿富奔著喊:“姆媽——阿姐——你們還到什麼地方去啊,這時候——我們餓透了,晚飯呢?”

他搶過警察前,拖住母親的手,嬉皮嬌戇的糾纏著,那趕不上阿哥的小女孩卻哇的一聲哭倒在遠處的街旁,盡在那裏放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