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家門口,阿富和妹妹正從母親那裏要了三四個銅子衝了出來,向她們瞧了一眼,就奔到糖擔子那裏去了。瘦子躊躇的站住了。她即刻返身向他點點頭,走進門,隱藏了半個身子在門後,嫣然地低聲說:“請進來呀,不要緊的!”
瘦子大膽走進去了,門關了,裏麵是歡歡喜喜的,外麵是太太平平的,然而不久,來了一個維持治安的警察。他是附近的站崗的,他早已看清楚了這幕劇,然而這對於官廳是違禁的。他耐得煩在這家人家周圍逡巡著,向門隙裏張望著,在屋後的窗下傾聽著。
“媽,客人來啦。”翠花婉轉地歡呼著把瘦子引進房。
瘦子是長於跟女人遊戲的。這樣的溜進女人房裏也不是破題兒第一遭,女人,他很歡喜的,至於賠本跟女人去周旋,卻為他所不喜。在翠花的大方的呼喚聲中,他早已分曉這女人是不是屬於他所歡喜的一類的,但是既來了,也隻得瞧著辦。
母親端了一杯茶和一盤瓜子進房,便走開了。翠花陪瘦子坐在梳妝台兩邊,彼此互看了一眼,她開始問:“先生貴姓?”
“吳。”
“在哪裏得意?”
“沒有得意過,打流,嚇嚇,你貴姓?”
“客氣!客氣!我姓劉。”
“你的芳名是——?”
“翠花。”
“嗬,翠花——好漂亮的名字!人更漂亮呢!今年幾歲?”
“十九,怕不相信吧?”
“不相信,還不到呢!你的先生……”
“我還沒有——”
“那麼,你是在學校裏讀書的嗎?”
“書是讀過的。”她紅著臉,低了頭弄衣角,立即又抬了一下頭,眼睛瞧著梳妝台,手在台上畫著,一壁說:“原先我在初等畢過業,到十三歲,父親死了,沒有法子,後來就跑到這條路上來啦。家裏有母親,有弟妹,要吃飯啊,先生!要是肯幫忙,能夠留在這裏,真是感激不盡!”
“那倒也無所謂幫忙,隻是——”瘦子吞了下半句,瞧著翠花苦笑著,隨即伸了伸懶腰。
“請到床上歇歇吧。”靜默了一會之後,翠花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頗有點過意不去。她走出房,讓他去考慮一下。她走到母親那裏,將情形報告了,兩人臉上浮出歡笑來。總之,瘦子即令不留在家裏,隻須給一二元茶圍錢,目前就一切都沒有問題了。
瘦子橫躺在床上,心中也不算很冷靜。原先是隻想怎樣能開脫,隻想怎樣使他那皮匣的四五塊沒有絲毫的損失,然而現在覺得繃子床還柔軟芬芳,屋子還幹淨華麗,女的臉子也不錯,也讀過書,穿著還雅素,嬌小伶俐,怎見得比女學生少奶奶減色?玩玩女學生,吊吊少奶奶怎見得不花費分文?況且那全是享樂,這則除享樂之外而對於某一方麵還有所謂“幫忙”的性質的,花兩塊錢他是已經決定的了,但也不情願白送掉。當翠花進房坐在床沿了,他開始握住她的手,摩撫著,漸漸的由淺入深的逗她,將她攀倒,做出各種的遊戲,且交談著。
“你們在這裏多久了?”
“三四年了,原先在秦淮河夫子廟一帶住,是一禮拜前搬過來的。”
“聽說幹你們這種事的近來不大方便啊,為什麼不到婦女習藝所裏學一門正當職業,或是到落子館裏去唱唱?”
“還講得到方便,唉,不準登在南京末,簡直,連暗的都得查禁呢!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要養活一家人,進習藝所能養我一家嗎?能使我的弟妹上學嗎?如果能,再好沒有,我進習藝所就是。至於落子館,我嗓子不好。像她們,唱完了落子,還不是依然幹我們這樣的事?我以為如今當官的也真有點奇怪,把我們趕走,不準掛牌子,罰錢,拘押,那向真嚇得夠了,可是唱落子的那種辦法他們倒讚成,哈哈哈!真奇怪!”
“落子館裏姑娘們是在那裏說書勸世,不準穿著得奇形怪狀,不準唱淫詞浪調,究竟和你們兩樣一點的。”
“什麼兩樣,一個模子,我到過那裏,她們說的什麼書,簡直在那裏唱戲,有些戲還是客人點的,一塊錢一出。”
“你的話固然不錯,但那究是官廳許可的娛樂機關嗬!”
“所以我說如今當官的就有些奇怪啦。如今我也什麼不埋怨,我隻埋怨我父親死得太早。要是他能夠使我在高等裏畢過業,學了三民主義,那我也就用不著幹如今這個路。我同鄉的一個姑娘和我在初等裏同過學的,年紀比我大兩歲,可是她在高等畢過業又進過年把中學,聽說她在湖北幹過宣傳科呢!百幾十塊錢一月,多愜意!不過名聲也不大好,聽說她在外麵姘了數不清的同誌,這和我們又高超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