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明堅決的從老鄉大狗家裏悄悄的出走,不去關照任何人一聲。他的意思是想乘大狗夫婦不備,就獨立生活起來,掙了錢之後,再上他們的門,好使他們瞧得起,否則一去渺然,永留個失蹤後的悲慘印象讓他們在安靜中去欷歔的揣臆。

其實大狗夫婦絕沒有薄待他:從他失業以後,看見他東一餐西一宿的惹人厭,索性把他安插在自己的茅篷裏,弄兩塊板和一捆草在泥滬邊搭個臨時床,好使他過夜。每頓飯除豆芽白菜外,又特為添一水豆腐。為了開銷大,連病倒在床上的孩子的藥資都挪用了作柴米錢;他們隻當做放出了一筆債,達明一有了職業,這筆債總可收回的。實際上,在這情形下,達明盡可一壁等機會的到來,一壁安然的住下去。然而不,他的內心不知忽然發了什麼癡,硬要悄悄的出走。

他逃犯似的急急忙忙從一幢一幢的茅篷中溜走,生怕大狗夫婦見了,會這樣假意的喊道:“這個時候還到什麼地方去,達明,午飯快好了呢?”他是素來拙於言談的,這一來,他就會回答不出一句話,而且也沒有一定的計劃可以回答的。他會露出忸怩狼狽的醜態,致令他們罵他是發瘋,甚至用惡狠狠的慈悲神氣把他拖回來,仍舊沒骨頭似的住下去。所以,他不能不那麼慌忙的溜走,一直衝到臭水河邊才站住。

河中的糞船正嫋嫋的冒著炊煙,霜風夾著兩岸的塵沙草屑紛亂的飛撲,木桶邊的垃圾堆趁著太陽垂注的機會,悠悠的傾吐著積臭。本來這裏的空氣還較勝於大狗的茅篷裏的,這裏的景色也比茅篷內外還絢縵的,然而達明卻不去欣賞,去玩味,隻將焦躁而愁煩的心縈係在切身的種種問題上。實在他這人也太易於傷感了,連那點點炊煙也使他感到饑餓,連那幾陣霜風也使他感到寒冷,尤其那可笑的垃圾堆,也會使他回憶起在紗廠作“下手”工的隆盛時代來的:那時節,每天早上一到了六點鍾就用不著憂慮彷徨,按著老套頭去工作,和不停輪的機器去比賽,一天不知是怎麼過完的。每日隻須幹完十二個鍾頭就能到手四角半,運氣好,還可以替幾晚夜工撈一點外快。上工之後,一樣的和夥友們有笑有說,下工之後,一樣的和同伴諸公饕餮著八人一桌的一葷三素的包飯。夜晚也有資格在十幾個人住的小房裏據著兩塊硬板床,高談著某女工標致,某堂客搭上了誰的事。除食宿外,每月也能剩個三五元寄給鄉下的老娘,還劃出兩角的零頭在香煙自來火上去奢侈。感覺十分疲乏了,還用燒酒去享樂,連沉醉如泥的時候也有過的。自由自在的,這日子多好過啊!真是鬼蒙了頭啦,為什麼那天隻因搖紗間來不及打掃就忍不住工頭幾陣惡罵,竟然回起嘴來的呢?好,於今被開除了,東漂西蕩,待在大狗家裏個多月也找不到翻身的機會,真同被棄的垃圾,隻有堆在糞河邊腐臭的分兒,這才是自作自受啊!

由隆盛的回憶到衰頹的現實,這現實又不知幾時才能成過去,心中惴惴的憂慮著,他不覺就把其所以衰頹的罪過全堆在自己身上,幾乎握著拳要在枯瘦黝黑的臉上重重的連披幾下,替這一個多月以來所吃的苦頭泄泄憤,但一轉念人是孤單的在臭水河邊的風沙飛撲中彷徨,歸路全無,前途渺渺,不禁又哀憐自己起來,鼓勵自己起來,他把一切情形反複了一下,覺得同是一個人,怎會有被棄開除的事情的呢?而且自己全沒有白吃人家的,白用人家的啊!而且世間既然可以這樣殘暴的對待著同類,自己就不會獨立經營,發財稱霸,也把棄掉人家的人棄掉,把開除人家的人開除嗎?自己難道就隻配吃那碗慪氣飯,絕不能放英雄點,憑自己的力量去打開自己的江山嗎?想念到這裏,他就認定人要獨立生活是對的,從大狗家出走,也絕對沒有錯。不過凡百事業總得有資本才行啊,一念及資本,他那開放的心花忽然又收縮了,眼前漆黑了,頭低垂著,隻將軟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青布棉袍上,癡呆了好久,最後就點一點頭,慢慢的踱過木橋,走過幾條街道,在街旁又蹀躞了一會,昏昏沉沉的將自己搬進一家小押店,狠狠的把身上那棉袍剝下來,往櫃台上一拋,公然使出了革命的外交,押了六角錢。這棉袍原賭咒不押的,身上隻剩了兩件破舊的襯衫和夾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