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是有了,可是一切的打算卻隻能嚴守在六角的範圍之內,絕不能讓越雷池一步的,所以他又在押店門口留連著。
“大狗家裏死人也不再去的,除非……男的固然一聲不響,照舊拉他的大車,女的可常常撅著嘴,無緣無故把東西打得很響,而且他們的孩子病倒在床上,連藥錢都沒有……上小館子把肚皮裝飽再說!可是人窮肚皮大,這點錢夠幾回飽啊!剛剛有了錢就老早享福起來,豈不馬上又是個光蛋?租一輛黃包車去試試!啞,街道不熟,怕還要找人保才行吧?販糖果如何?不對,製一個木盤先就不止花六角的!幹著路邊那個人的玩意,把畫著瘡疤的屁股露出,伸著手向行人幹喊!這買賣文好像太寒傖一點,而且你數數他那個盤裏的銅子看……還有什麼好幹呢?想想看……
盡是徘徊,想,達明知道也無濟於事,就離開押店門口向前走,可是走了幾步又站住,走了幾步又站住,換了方向再走,不到幾步又還是站住。“究竟是走那一條路呢?往右?往左?”他這樣死勁的推敲,隻想用畢生的才智把主意決定,但是,那等於海底撈月,摸不著邊際。他簡直像失了指針的船,在茫茫的大洋中不知何處是岸。汽車卷著掀天的塵灰,在他的身邊猛衝,正同兵艦似的在推波助瀾,絕不在意他這顛顛簸簸的危船,即刻就會沉溺。北風也全不想念他是剛剛當了棉袍的人,偏要在他的破夾襖上威武的侵襲,他隻得乞憐於自己的兩手,將身體緊緊抱住來溫暖自己,眼睛半開著,口鼻暫時封鎖著,讓那些灰塵含羞而退。可是支持了不久,終於眼淚在眼眶裏膨脹起來了,鼻涕也淅瀝起來了,牙齒抖顫著,虛空的肚皮叫喊著,他的心中焦急而苦悶的幾乎要悲哀,幸而一手觸著口袋裏的六角錢,這才安慰了。
轉了一個彎,人已經到了比較鬧熱的街上。街旁的寬處是個避風的所在,那裏不礙巡官老爺的眼,也不防老虎車的奔馳,而且陽光曬得暖和,各種人蝟集在那組成功個特別市:那個囚首垢麵的中年胡子蹲在木頭上解開衣袴在捉虱子;兩個坐在矮凳上刮臉的俄國人被三個拾破布的孩子逗著取樂;老頭兒把爛橘子擺在青布上冷冷靜靜地營著業;那著破外套的胖子卻將手裏的小鉛桶和竹棒扔在一邊,在亂毛狗旁邊睡著了。隻牆角上那堆人很擁擠的很起勁的在競爭什麼。那裏有數銅子的聲音,有碎石敲碗般的聲音,沙沙的,釘當的,極清脆可聽。這聲音達明理會得,那如禮拜堂的福音,那如天主的呼喚,那是致富的天堂,是命運的裁判所。達明想:假使自己從那裏軒昂的走出來之後,他自信可以有一塊錢慷慨的把大狗的孩子從沉屙中救出來;他可以有三兩塊錢還大狗的食宿費;他用不著告訴人家是怎樣發了財的,隻需用冷峻而嚴肅的表情,就夠把那撅嘴婆收服而且使她崇拜自己的。也可以有一元八角去做點小生意,或賃一輛好的黃包車去試試,將那車拖著能夠四五角一給的闊人,每天隻須拖上十來趟這樣的人物,那一切就好辦了……
這幻想使癡呆的達明驟然覺醒了,敏活了,軟弱而憔悴的骷髏裏竟到處生出堅強的力,血流奔放著,好似狂熱的群眾雀躍的在赴慶祝會,慶祝他們的偉人革命成了功,一舉手就將六角錢革成了六百個,一千二,二千四,以至於無窮大。
走近人堆,達明歡躍的笑,手插入口袋緊緊的握著那六角錢,彎著腰,從一個高漢的腋下偷望著,他很想擠一擠,但抬頭望了一下之後,他不敢那樣辦,一忽兒,“好哇——十六點,賠!”一忽兒,“四喜——好家夥,我算定了這一手的。”這歡呼,這高叫,把達明抬舉起來了,簇擁起來了。達明做了皇帝啦。他不由得左顧右盼的又笑了一笑,即刻離開那高漢,在人堆外探望著,逡巡著,整整兜了三個半圈子,最後釘了一個矮子一眼,將右時當先鋒,擠進去,不去理會腰上所受的那一拳,也不瞟旁邊睜著眼向他的兩幅凶臉,隻凝神靜氣的站在木攤邊。眼珠兒跟著六顆在瓷碗中奔跳的骰子旋轉著。隨著銅子的來去,各人的臉上呈現出歡欣愁慘灰白與紅潤的種種顏色來。達明看得很真切,然而很久之後,他還是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