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生命之光又在他的眼前閃耀,他又開始笑,笑自己究竟還聰明,山窮水盡之中,公然在三十六計之中發明一條妙計,但臉子向左右轉了一轉,在玻璃上把自己那尊容端詳一下,他好像看見一顆血跡模糊的人頭,在那裏示眾,那人頭很消瘦黝黑,不錯,那是自己的,於是他的神色便又凜凜然嚴肅了,不過這嚴肅的神色不久又給另外一種好想頭帶走了:“固然,在黑暗裏是不容易發覺那家夥是假的,那麼,誰又敢奈何我?況且即令給發覺了,或者被搶了去,自己還有兩條腿,不能拚命逃脫嗎?就算逃不了,被警察捉住,這家夥是假的,嚇嚇人的,難道真要殺頭嗎?槍斃嗎?他頂多把自己帶到署裏去拷打,審問,或者關起來,三年五年也不放……但是,嗐,那算什麼,關起來得給屋子住,總還不致給住茅篷,倘是人擠在一塊,這夾襖也就很夠了,稀飯總每天有兩頓吃的吧,有現成的吃,那多愜意!總之,能辦到關上三五年是再好沒有,在大狗家裏個多月不就像關了嗎?在紗廠裏兩三年不也像關了嗎?而且整天得死命的做,出老汗!大狗不也像關了嗎?吃那樣的飯,穿那樣的衣,住那樣的屋子,老婆兒子全靠他一個人,他得像牛一般拉著大車才能辦到這樣的關著啊!哈哈,勞巡官老爺的駕把自己關著,那多省事,多舒服啊!是啊,隻要能夠辦到關就了不得啊,至於三五年,那真是……”
達明更加歡喜的笑,笑那種關著的生活,笑那假手槍的神秘威力和它所造成的無窮盡的幸福,他真想買來玩玩,但他看看街上的人,好像也有人注意他,猜透了他的鬼伎倆;看看店夥計,好像他們也知道自己瞧著什麼,癡想些什麼;看看自己身上的排場,與玻璃裏的自己的麵影,便很慚愧自己沒有一點富有的樣子能有餘資來購置這玩物的,雖然他覺得如果六角能把假手槍買來,決不上當,然而他的一隻腳踏著洋貨店門口卻又縮回來了。
“要什麼?”店夥叱扒手似的瞪眼說。
“你們這裏的東西不賣的嗎?”窮促中反而逼出他的急智來,連忙把這話回答著。
“要買東西嗎?你?”店夥微微把臉色退到冷酷的境界上說。
“自然是要買東西嘍!——喏,掛在木架上的那東西——那要幾何鈿?”
“你指的是那假手槍嗎?八毛大洋。”
“拿來看看——那要這樣多錢,小孩子的玩意?”
假手槍由店夥手裏懶洋洋的遞到達明的手裏,他簡直沒有半隻眼睛來酬應達明,達明就泰然的玩了一回,還大大方方笑著,將那家夥向店夥的側影瞄了一下準。
“八毛大洋,生了鏽的東西!六角小洋怎樣,喂,喂,喂,”達明簡直叫了好幾聲,才把店夥的臉叫轉來,可是他的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買毛線襪的標致丫頭。
“是你買,唔,六角就六角吧,便宜點。”店夥睜了一下眼,皺了一下眉,仍然將眼光看著那丫頭。
交易成功以後,達明將那用紙包好的手槍揣在衣袋裏,走出來,一壁計劃怎樣使用這家夥,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用,同時又覺著那家夥太好玩,頗想把這寶物做送給大狗的孩子的禮物,或者這孩子就會病好起來的。又想把心中的計劃跟大狗商量商量,但又怕大狗會堅決的反對他,嚴厲的責罵他,甚至又把他像從前一樣的關著,直到他有了正當職業以後。於是他決計不從那方麵去想,什麼都不想,免得原先那妙計被推翻,低著頭仍然往熱鬧地方走,簡直連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使用那家夥也統統丟在腦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