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遠遠的站著一個警察,使達明忽然驚跳了一下,他想還沒有動作之前倘使給警察發覺了,把槍奪了去,打了他一頓,又把他放了,這就心思和資本都白費!再沒有第二件棉袍可當來購置這個的,也沒有別的方法籌出第二副本錢來購置這個的,那就生路斷絕了。既經從大狗家衝出,當然無顏這樣再見大狗的麵,家鄉是回不去,往何處去呢,所以他不能不小心翼翼的避開警察的注意。這樣提防著的時候,眼睛又不斷的去注意街上那些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衣服的工人,口袋裏也有放著鐵器的,這鐵器不一樣也能傷人嗎?但是警察並不去注意他,檢查他,於是他膽大了,照舊的前進,不過背上總像釘著一顆大臭蟲似的。

走到華租交界處,他又站住了,在那兒他記起了一件事:那是好幾個月以前,一群流氓在那兒向華界的警察投石子,大概也是為著檢查違禁品吧,他們反抗著,打破了一個警察的臉,傷了一個行人的頭,警察吹著哨子追,追到水門汀的界線上卻沒有衝過去,流氓們在租界的巡捕的槍底下竟安然的得意的通過了。

達明體驗著華租交界處的神秘,羨慕著流氓們那英雄氣概,在那裏留連了一下,就打算進租界溜一溜再說。總之,他的方針是早已決定了,幸福就在眼前,人也就不像先前那樣焦憂的。

夕陽軟弱的攤在店家屋簷邊,快要和夜神辦交代了。達明在馬路邊信步的踱著,身上雖是冷,肚子雖是餓,然而這已經習慣了,無窮的希望充滿在心靈的深處,包裹著他的全身,這冷與餓不過是留作飽暖之後的極堪回味的事,他是窮苦透了的人,在飽暖之前是很歡喜有那種回味的。

沿著電車路一直走,達明大概是想到先施永安去逛逛,借此度過殘的白日,然後趁著黑夜去實行他的計劃吧,然而前麵的弄堂口驀然奔出一群巡捕來,手槍高高的擎在手裏向兩旁搖擺,電車停了,行人止了步,一個一個的在他們的槍底下受著嚴密的檢查,於是一種濃霧在達明的眼前迷濛著,一個一個的凶惡的雷神都從雲端跳出來,監視在他的天靈蓋上,於是他的身上即刻浮出一種虛熱,這種熱在每個寒毛孔裏攢擠著。起首他驚呆了,但即刻記起自己是攜帶武器的人,而且絕對不肯讓他的東西白白的送掉,於是他慌亂的轉過背,踉蹌的逃,但是在萬般恐懼中,卻不曾忘記一件事:就是即令逃不脫,他們頂多把他的那假家夥奪去,但是也總能換到手一個“關著”的。

忽然“破”的一聲,從他的後麵發出,他簡直來不及思考那霹靂是不是那雷神幹的,就覺得背上受了一拍,眼花爆炸了一下,即刻疲乏了,癱軟了,兩條腿無論如何也不能勝任,他幾乎要跌倒,兩個巡捕即刻開足馬力奔上前,把他捉住,粗魯的在他的口袋裏把那家夥奪了去,並且威武的嚷著:“帶走——把他關起來。”

這聲音達明是清楚的聽見的,他覺著自己是在慈母的擁抱中,摩撫中,有說不出的快慰,這快慰把他麻醉著,雖則巡捕又臨時變了計把他放倒在地上。赤黑的水從他破的夾襖上潮湧出來,他的愁而黝黑的臉變成慈祥的美麗的灰白色,頭正正經經挺在水門汀上,眼睛半開著,癡癡的瞧著蒼天,折皺的麵頰上嵌著最後的微笑。一切安靜了,僅僅那赤黑的嘴唇略略抽扯兩下,仿佛是呶呶的對他的好友說:“大狗,這一來,我可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