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園正等得要瞌睡時,一個影子把他驚醒了,幸而他這小人物還沒有使那影子注意。他看見那影子走到他二嫂的窗底下,輕輕敲了兩下,隨即又聽見裏麵咳了一聲,於是那影子爬進窗子了。他看得很入神!他想:那是鬼?是賊?如果是鬼,我二嫂該嚇得叫起來的啊!如果是賊,但我二嫂醒了,他敢偷她什麼呢?我眼睛看花了?他想喊,也想不管三七念一借著這機會把自己仍然活活的介紹給他爹媽,但他不知他爹媽究竟要把他怎樣,他始終不敢喊。
過了許久,他又向前門張了一下,好,他媽不在那裏啦,他心裏一喜,就輕輕的向前走。不料正離大門極近時,他媽忽然又推門出來了。她一眼看見他,想奔上前把他捉住,又怕驚駭他,就沒有這樣辦,也沒有高聲叫,隻用手招他,但他還是逃,逃到原處就不動了,好像不這樣做作一下,那才丟醜似的。
他媽慢慢的走近,他裝做沒看見,讓她竄上前,把他抱住,他在母親懷裏掙了兩下,就開始哭。實在,不這樣,這漫漫長夜他將怎樣了局呢?他這樣的被捕獲究竟還是令人感謝的事啊!他媽見他哭,她自己也抽噎著,大顆的淚珠滾到他臉上:“唉,可憐的牙子,你害得你娘好急啊!你爹也真是,這樣小的年紀就逼著你拋屍露骨的去看那瘟牛!”她抓住了他,簡直沒罵他一句就把他帶著走。在廚房裏,她點了燈,舀水給他洗了腳,又端出溫在熱水裏的飯菜給他吃,並且在火裏煨熟兩隻條子魚,隨即進房去了。等他吃好飯,她又走出來,把他帶進房,叫他仍舊睡阿爹的床,但是他不肯。她說:“隻要你下次不帶成妹子玩水就沒事,男孩子怎好同女孩子在水裏玩呢?”母親是好的,他也不同她辯論,好,有了擔保,就放膽爬進阿爹床,偷偷的看阿爹一眼,阿爹的眉頭皺著,胡子翹著,可沒有睜開眼。他貼在裏邊的床板上度過這一夜,那時,他怕他可就比怕牛子厲害得多啦!
第二天,絕早,趁阿爹還沒醒,荷牙子就起床了,一個人溜到後園去玩。在那裏,遠遠的他瞧見隔壁細毛的背影。
早餐時,他和往常一樣吃著,而且故意裝出極大方的樣子,看人們能夠把他昨天的過失忘記不,因為假使他們一言歸正傳起來,人多口雜,實在是很難對付的。不料這事竟正大得非常,誰都牢記在心裏,個個對他丟著鄙薄的眼色,露出嘲笑的麵孔。成妹子的媽在他家門口經過時,還故意推開門,眼睛凶橫的向他瞟了一下,好像說:“這不要臉的也死回家了!”這婆娘荷牙子是恨透她的,但他還能勉強原諒她,她可以說他帶她的女兒玩過水,至於他二嫂,那又何必挖苦人,專尋別人的縫眼呢?她說:“荷牙呀,昨天你怎麼會想起把成妹子拖去玩水呢?”
“你去問她,看是不是我拖她去的!”荷牙子也不示弱。
“我不信,你不拖她,她怎麼肯下水喲!”
“你不信就不信,這不關你事。”
“哈哈哈,好,你總算也見過世麵啊,哈哈哈,看你不出噢……”
“見過世麵,我看你昨晚見了鬼啊!”
“所有他家裏的大人,他頂不怕他二嫂,頂不歡喜她在塘邊同細毛做鬼臉,所以她一挖苦他,他就發氣了。起初,他二嫂全不睬他,眼睛瞧著別處;哼,後來她的臉紅了,他的臉反而沒有紅,但是最後她惱怒了,把碗打得很響,用筷子指著他的臉,憤憤的說,幾乎要同他相打似的:“怎麼這樣頑皮嗬,你啦!”
“他究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就讓他一步!”他母親調解道。
“荷牙子是真有點討厭,難道你同成妹子玩水是該的,你把成妹子弄病了,她媽還要同你算賬呢?”因為正義之所在,他嬸嬸也在旁幫嘴。
“荷牙子你要留心你的皮噢!”他父親聽見他們這兒有風波,也在遠處裝雷神鎮懾著。
沒有人再幫荷牙子了,荷牙子不敢再多嘴。
此後,每天下午,牛子還得歸他看,隻許他一人。他牽著牛子上大路,大路常有人來往,他不怕,至於有沒有草,可管不了。他走幾步,牛子走幾步,他看著牛子,牛子也抬頭癡癡的看著他,他和牛子永遠成立了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