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娘的臉好像真為這事氣得發黑似的,她那肥胖的胚子軟洋洋的堆在壩邊上,連步子都走不開,好像要倒下的樣子。這樣沒有精神而她的巴掌卻力氣足,一陣一陣在成妹子的臉上背上揮,打得她簡直來不及接連著哭,她叫一聲隔半天又叫一聲。
“你還跟那個死鬼玩水不?你還跟那個死鬼玩水不?你這小娼婦,你還哭!”
巴掌又一記一記在成妹子身上打,走幾步,打幾下,好像就這樣一路幹回去的。她還說:“要是你爹在家啊,哼,他定規製了你的命!”不但如此,她還走幾步又轉過臉惡狠狠的對著荷牙子做手勢,獠牙暴露著,真容易令人聯想到她們晚上歇涼時對他說的那吃人的僵屍。他弟弟是哭喪著臉跟在她後麵。
那時荷牙子簡直癡呆了,她怎的罵他,怎的唬嚇他,他全沒注意,他隻覺得自己有點對成妹子不住。當初沒有阻止她,以致吃這樣的苦,也覺得是她自己該倒楣。他想:她媽好好的叫她出來玩,怎麼又惡狠狠的把她打回去?難道那婆娘當初隻顧自己跟她二叔叔關著房門講私房話,於今私房話講完了,反而說成妹子出來壞了嗎?早知如此,哼哼,我要是成妹子,他媽的,當初向那婆娘需索十個芝麻餅也不算多……他這樣悲憤的胡思亂想,同時也還有兩個大恐慌,攢進他心裏,一是怕那婆娘真正回去告,二是那不夠朋友的牛子不知到那兒去了。
他不敢走回去,盡谘嗟歎息的留在毛家壩。看看壩裏的水,靜靜的又澄清了,魚兒們也在水麵吐氣了;看看兩岸的沙子白茫茫的起伏的,而且枯燥的;看看天邊,日光全沒了,雲彩一列一列嵌在青天上,魚鱗般閃耀著,而遠處的樹林卻現出陰森而沉鬱的樣子;看看自己的家,家在山那邊,並不遠:望望自己的腳下,禾田在眼底下旋轉,鳴蟲到處向他嘲笑,沙洞裏的鯽魚冷靜的翻著白肚皮,怪可憐的,可是誰料到它們的暴君於今惡貫滿盈了,流亡在荒島,自生自滅,沒人過問嗎!真是,他那時孤單彷徨的,在壩邊很害怕,同時還起了點身世之感呢!
天快黑了,遠遠的,他看見他父親東張西望的來了,口裏叫罵個不絕。本來他一個人很害怕,但一有人來,他就膽大了,於是他趕快躲起來,心裏憤憤的想:他還在罵,難道他就不怕我淹死了嗎?如果我淹死了,隻剩一個兒子我看他怎麼辦,到那時,我看他的牛子請誰看?哼,這樣黑心的人,我定規要死一回給他看看,我要看他在我死了之後又怎樣,說不定他會跟成妹子的媽辦交涉,是她嚇得我不敢回去才有這種悲慘結果的,她罵過我“不要臉”“野種”,我犯了什麼罪,要她那樣惡罵啊。還想這樣暗呪下去,把氣出盡,可是他父親越走越近,他便伏在田墈下不動。
“荷牙子——荷牙子你這婊子崽,死到什麼地方去了啊?哼,這畜生那麼小就什麼都幹得來,媽的,一回來我是沒有麵子給他的!”他父親盡管東張西望的喊,罵,他盡伏在田墈下細細的想:還隻跟成妹子玩玩水就這樣苛刻,假使你發現牛子沒有了,還不知道會把我怎樣宰了呢?……但在他隨即又聽見他父親低語道:“怎樣牛子回來了,他自己又不見了呢?難道——我想不會的,總是躲到上屋寶牙子家裏去了嘍!”聽了這話,他在又喜又惱,喜的是那牛子究竟還夠朋友,沒和他為難,自己回去了,也奈何他不得,惱的是他父親竟不以為他是死了,他還沒有到上屋寶牙子家去探聽,怎麼就這樣大膽的說了呢?
他本想假裝死在外頭的,但他父親一去,他就怕,他悄悄的遠遠的跟著他父親走回去。那時天已黑了,他就溜進屋後的菜園裏躲著。他看見屋裏的燈光,又聽見廚房裏的洗碗聲,這一來,他裝死的心思沒有了,他隻覺著肚子餓,同時他茫然的感到一切太空虛了。他想:我為什麼定要有人陪到毛家壩以致弄到這樣呢?我為什麼不進屋吃兩碗飯,卻躲在後園呢?我為什麼都一點打罵不能忍受呢?像成妹子,她該吃得飽飽的,她該睡得安安穩穩的,她雖挨了打,於今總算苦盡甘來了啊!而我頭頂的是蒼天,腳踏的是草地,包裹著全身的是黑夜的冷氣,兩手空空的垂著,不知要擱在那裏才好,我什麼都沒有!我為什麼不把沙洞裏的鯽魚帶回呢,我真是個傻蛋啊……
疲勞之後的人們晚上睡得早,庭園寂靜的,月亮上來了,照得他幾無藏身之所。他兩次三番想走進廚房偷點冷飯吃,但後門鎖了,他不能不往前門走,可是他向前門張望時,總看見他媽倚在門欄上兩手撐著頭歎氣,有時東走走西望望,於是他又退回後園了。等了半個鍾頭再向前門一張望,他母親還是在那裏,走進走出,全沒有想睡的樣子,於是他又退回去伏著不動。他看出她的神情好像比她失掉老雞婆的時候還憂愁似的,這倒使他心裏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