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裏母親到山野裏弄了幾株野桃枝,回家後趁馬裏熟睡之時,悄悄地塞到褥子下麵。睡得正沉的馬裏被桃樹枝子硌得醒過來,他隻好掙紮坐起,這才發現褥子下麵竟然有樹枝子,這使得他很莫名其妙。馬裏母親從外麵門縫看到馬裏竟然坐起來,覺得桃樹枝確實能避邪,否則躺了好幾天的兒子怎麼就能突然爬起來呢!
刀魚頭和三條腿輪流來看馬裏,他們大笑不止,說你他媽的竟然能得病,海碰子怎麼會得病!不過,老練的刀魚頭還是看出破綻,他附在馬裏耳邊小聲地說,你小子得的是單相思。馬裏羞愧無比,卻有口難言。
在遼東半島,最沒有出息的男人才能得單相思病,那是絕對被嘲弄的角色。尤其是在海碰子們中間,相當廣泛地流傳著一個貶斥患單相思男人的故事:說是有個小夥子看中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可那個女孩子已經有了對象,而且兩個人相親相愛,馬上就要結婚了。但這個小夥子卻非要愛這個有了對象的女孩子,愛得茶飯不進,最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後來那個女孩子知道了這個情況,卻很大方地拎著一筐鮮桃,來看望這個單相思的小夥子。那個小夥子看到心愛的女孩子走進他家,驚喜萬分,立即從床上坐起來。女孩子笑盈盈地說,看你餓成這個樣子,怪可憐見的,你怎麼不早說呀!小夥子聽到這個話,病立即好了一大半。這時女孩就從筐子裏拿出一個鮮桃,小心翼翼地剝掉皮,然後親自喂小夥子吃,小夥子受寵若驚,很快就吃下這個桃子。女孩子又拿出一個桃子,剝了皮來喂小夥子吃。等小夥子吃完第二個桃子後,女孩笑盈盈地問,好吃嗎?小夥子點頭說好吃。女孩又問,真的好吃嗎?小夥子更加連連點頭說好吃。這時那個女孩子陡然翻臉,“啪”的一聲,狠狠地扇了小夥子一個耳光,聲色俱厲地說,好吃是人家的!說完揚長而去,這個小夥子的病從此痊愈。
刀魚頭貼著馬裏的耳朵說,看來隻有韓靖來扇你一記耳光,你這個病才能好呀!
馬裏閉著眼睛,假裝沒聽見。他隻能是假裝沒聽見,因為馬裏現在連羞愧的力量都沒有了。他也掙紮著想站起來,可隻要是一站起來,不但頭重腳輕渾身酸軟,而且立刻就會想到韓靖,就會想到海邊,就會想到那些甜蜜的情景。一想到這些,馬裏就痛不欲生,就五內俱焚。所以,他感到最幸福的時刻就是睡覺,因為隻有睡著了才什麼也不會想。為此,他隻好躺在那裏,死死地閉著雙眼,強令自己進入昏沉狀態,如果實在是無法昏沉,他就盡力去回想他紮猛子憋氣時的難受滋味,回想尖銳的牡蠣殼刺穿他皮肉時的驚慌,甚至拚命地回想漂在水裏的大齜牙屍體,那齜牙咧嘴的惡鬼形象。他拚命地用這些難受和惡心的景象來壓倒韓靖的身影,漸漸就進入昏沉之中。
啞巴也來看望馬裏,他還帶來一個“赤腳醫生”,這個赤腳醫生會針灸。啞巴在紙上寫道,全世界最偉大的醫術就是中國的針灸,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種子發了芽,有很多啞巴就是用針灸治得會說話了。馬裏昏昏沉沉地躺在那裏,卻有些哭笑不得。廣播裏天天講用偉大領袖武裝起來的針灸大夫,治好啞巴的神話,然後就唱“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種子發了芽”這首歌。那個赤腳醫生就在馬裏腦袋上、身上和胳膊上,紮下許多亮晶晶的銀針。這下更要命了,馬裏被紮得神誌清醒,絕望的情緒又變本加厲地折磨著他。
韓靖大姐來了。她穿著軍裝的身影出現在馬裏家,使母親有些驚疑,她覺得兒子的病和這個女軍人有點關係,卻又無法想象會有什麼樣的關係。馬雲卻悟出點什麼來,她對哥哥更加痛惜,但她不敢說出半個字來,她太明白哥哥此時的痛苦了。
韓靖大姐坐在炕沿上,用憐憫的目光盯著馬裏,看得出來她心裏真的是為馬裏難受。她從黃軍書包裏掏出一遝錢來,說這是韓靖讓她捎來的,是報答他的救助之恩。
馬裏看到韓靖大姐握著錢的手,如此恬不知恥地伸過來,猶如萬箭攢心。他連看也沒看是多少錢,就用盡力氣,一把將錢摔到韓靖大姐的身上,並大聲地喊叫,我沒救她,我不要她的臭錢!
韓靖大姐隻好尷尬地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