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1)

過了北侖河,望著漸漸模糊的東興口岸,我知道自己真的到越南了。旅行團裏好多人在拍照,大偉說:“你也來一張。”我直起身子,望著口岸方向,有些酸楚。手扶著身旁的這棵槐樹仿佛漂在水麵上的木頭,不停搖晃。背後蒼蒼茫茫的熱帶植物像十多年的夏天積攢在一起,密集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幾天前,我呆在中國北方一座小城市,每天為調動工作的事情發愁。覺得自己慢慢變成卡夫卡《城堡》裏的土地測量員K,在白雪皚皚的小城無望地等待。我甚至堅信不疑,有一天早上自己醒來,真的會變成一隻大甲蟲。

可是不久前的一次體檢,使我從夢中醒過來。

接到診斷書的那一刹那,腦子裏一片空白。幾秒鍾之後,像接通超負荷的電流一樣,各種想法紛紜而至。我揉著擁擠得發脹的腦袋坐在醫院大廳的一把椅子上,看著像超市一樣熱鬧的醫院,有點不相信醫生的診斷。翻遍口袋怎樣也找不到診斷書,最後一隻口袋沒有找到之後,我有一陣短暫的輕鬆,想醫生根本沒有給我診斷書,我也根本沒有做過體檢,大概是做了一個噩夢。但馬上陷入更加焦慮之中,我把口袋又翻一遍,還是沒有。

返回去找醫生。上樓梯的時候,腿軟綿綿的像抽了筋,心卻嗵嗵直跳。我希望剛才自己聽錯了,或者醫生拿錯診斷書了。

到了檢驗室門口,看到那個年輕漂亮的醫生。心裏輕鬆了些,我想從這麼漂亮的人嘴裏,得到的一定也是個好結果,最起碼不至於那樣糟糕。幾天前,第一次見到這個美麗的醫生,我就被她出類拔萃的漂亮折服。

報了自己的號,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幾秒鍾,憐惜地說:“一定要把診斷書帶好啊。剛才放在窗口忘拿了。”

我不記得剛才就是她給我診斷書。

當著她的麵打開診斷書,剛才醫生告訴我的話寫得清清楚楚。原來死神的麵容就是診斷書這樣,蒼白的麵龐上有幾粒黑色的麻點,輕飄飄的會飛,但重的能把人壓死。我裝作鎮靜的樣子仔細把診斷書折好,放最裏麵的襯衫口袋裏,但手一直在抖。我衝這位漂亮的女醫生微笑了一下,心卻疼得厲害。世界上多少美好的東西我還沒有享受,就要離開了。

出了醫院,滿大街的人和車都模糊了,像幻燈片上的景物一樣亂動,又像木偶一樣被人牽著機械地朝某個方向運動。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冷氣灌滿了我的肺,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在街邊一條靠近馬路的石凳上坐下,冰涼的寒氣沿著尾椎骨直衝腦門。我的頭腦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往事電影一樣一幕一幕飄過,曆曆在目。最後,我看到熾熱的火山灰白茫茫地飄了過來。我像鐵鑄的雕塑一樣,火山灰很快覆蓋到我的嘴邊。我大聲呼喊,夢魘住了似的不能動。然後,我像看慢鏡頭動作似的,一個騎電動自行車的女人從對麵走過來,躲一個小孩,駛進機動車道,被一輛車卷了進去。我驚叫出來,很多人朝出事地方圍過去。

我站起來,身子像鐵一樣硬。

路過一家旅行社時,閃著熒光的各種旅遊線路報價吸引了我。以前每次經過這個地方,隻是想什麼時候能去外邊看看就好了。現在我忽然想選擇一條去南方的線路,走完生命最後這段日子。

旅行社的小姑娘熱情地給我介紹各條線路,我說越南越好,越快越好。小姑娘說,最近就有一個去桂林和越南的團。我說,就是這個了。

離開小城的時候,是零下19℃。我把收拾好的行李箱重新檢查了一下,在空隙中塞進幾條內褲,然後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把它翻了翻,這趟旅行大概看不進這樣的書,又換了一本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王小波說這本書很好,可是我一直沒有看完。打開王道乾翻譯的後記,介紹這是一本好讀的暢銷書。正合這次旅途。

飛機起飛的時候一陣眩暈,然後我到了天上。那是真正的萬裏無雲,空中除了光什麼也沒有,光打在機翼上反射出一小團一小團白色的光圈,像石子投在水麵上。飛機漸漸在升高,望著越來越小的地麵上的東西,我感覺以往生活中那些瑣碎的不愉快的事情也越來越小,像一撮鼻涕一樣被我甩在零下19℃的北方小城了。在密不透風的機艙裏,我感覺到和煦的陽光。

途徑長沙待機的時候,人們開始脫衣服。我把脫下的棉衣搭在衛生間的隔板上,單程之旅不需要這些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