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1)

他從擁擠的人群裏看見父親。他們圍在出站口的鐵柵欄門邊,接客的,拉客的,大旅館的服務員,小旅館的老板和老板娘,開出租車的,蹬人力三輪的,騎電動摩托的,親人、朋友和乞丐,父親踮著腳,脖子越伸越長想從眾多人頭裏冒出來,他的火車頭棉帽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搖晃著十年前的光。這帽子是他碩士畢業後,工作第一年給父親買的,他帶父親在商場裏逛,想買一個時髦洋氣的棉帽子,父親看中的還是火車頭栽絨帽,厚,重,戴在頭上心裏踏實。這個除夕夜,天不好,昏昏沉沉的不太平,隨時可能飄下雪花。下車的人很多,他和老婆孩子從背光的通道裏走出來,父親無論把腳踮得多高都不可能看到他們。

父親搓著手說:“回來了啊。”

“晚了半小時。”他說。

正常這趟車晚上九點到站,因為是普快,其實相當於慢車,見著像樣的車都得讓道,晚了半小時才到。父親的腳踮了至少半小時。他發現三年不見,父親又變矮了。

老婆叫一聲:“爸。”

“凍壞了吧你們?今年冬天冷得邪乎。”父親說,伸出手要抱一下孫子,“來,牛牛,給爺爺看看凍著了沒有。”

孩子被老婆抱著,歪著小腦袋剛醒過來,對這個陌生的開闊世界還沒回過神來。車站前的廣場很大,寒風浩蕩。幾天前下了場大雪,一垛垛堆在廣場邊緣。白天化過雪的地方結了冰,經過的人顫顫巍巍。孩子看見一個陌生的老人向自己伸出手,嚇得哇地哭起來。

“牛頓乖,不哭,”老婆顛著哄孩子,“爺爺就是想看看咱們寶貝牛頓。”

“牛——頓,”父親為了這個轉折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牛頓,爺爺就是看看你,那爺爺回家再抱你。不哭不哭。”

牛牛是當初父親給孩子取的小名。父親說,賤名好養,這名字聽著身體就好,精神。都定了,臨到孩子出生,他老婆不樂意了,牛牛?土死了!心眼歪的人沒準會叫咱兒子“小雞雞”呢,不能叫。堅決不能叫。他熬了幾個通宵終於想出了兩全之策,叫“牛頓”。老婆才滿意,跟巨人同名,這多敞亮。

他跟父親說:“鄰居有個孩子叫牛牛。就改牛頓了。”

“牛頓好。”父親笑了笑,說,“這名字好。回家得跟你媽說說,她不知道牛頓是誰。牛頓不哭,爺爺這就帶你坐車回家。”

父親租了鄰居的昌河麵包車,開車的是鄰居的兒子天北,他念大學那年這小子剛出生,小臉皺得像核桃。論輩分天北得叫他叔。來之前他跟父親說,沒必要租車,他直接打個車回去就行了,這麼空車來再跑回去太折騰。父親一定要來接,他說這幾年變化大,縣城變化大村裏變化也大,河流填平了田地裏建起了房子路也改道重修了,大晚上的,雪重路滑,你回來都摸不著家門。還帶著媳婦和寶貝孫子,凍壞了可不行。那就接吧。他對回家的路的確沒太大把握,頭腦裏的路都在太陽底下,不管拐多少個彎,總能明晃晃地從火車站通到家門口;那是三年前的路,乃至三年之前的很多年前的路,比如他在縣二中念書的回家的路;現在從北京回老家的火車突然改到白天了,一大早從北京西站出發,晚上九點到縣城,下了車他看到的隻能是黑路。黑夜裏他不敢確定能準確地走上正道。

變化很大,火車站這一帶就很大。過去沒這麼多人在除夕夜回家,誰會趕著在團圓之前才往家趕?也沒這麼多人堵在出站口,都回家過年了,誰會放著年夜飯不吃跑這裏冰天雪地地掙那幾塊錢?不是不缺錢,是這錢不能掙。大過年的,沒錢也得好好過,都這麼想。現在變了,鞭炮聲已經遠遠近近地響起來,他們還圍在這裏想再賺一點兒。他覺得這是個好事,陳舊的腦袋瓜子終於開竅了。天北問父親:

“爺,原路回?”

“原路。”父親說,從副駕駛座上轉過身,對他和媳婦說,“你們要不要看看縣城?都變了。我也幾年沒來,路都不認識了。”

他看看老婆,牛頓又歪著腦袋睡了。老婆說:“看看你讀書的中學吧,你總說有多好多好。”

“二中?”天北說,“叔,二中搬了,蓋商場了。叔你想看老二中還是新二中?”

老婆說:“新的老的都想看。”

老婆比他小九歲,且不說年齡上和他基本上是兩代人,就是性格,也看不出有多少相似處,很多觀念和想法完全是兩代人。她從小長在城市,獨生子女,分不清麥苗和韭菜,算那種所謂的“八0後”。他第一次見到肯德基和麥當勞時,她已經吃膩了好多年了。鄉村對她來說要麼是美麗新世界,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要麼就是萬惡的舊社會,看哪裏都覺得髒亂差,時刻準備哀民生之多艱。她對他過去的一切事情都感興趣,那股勁兒和小時候她對她爸的曆史滿懷好奇大差不離。他想,那就看看吧,畢業以後再沒去過。他經常想起母校,懷念那時候青蔥勃發的年輕生活,但他就是沒回去過。回到一個經常記憶的地方他總感到難為情,就像碰到一個念念不忘的故人一樣讓他難為情,說不清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