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趕著牛車去縣城接我,吱吱嘎嘎走了一上午。同學都羨慕我,放了假就能回家。別的車都跑不動。”
“那牛我養了十年。再沒喂過那麼好的水牛了。”
他記得起那頭牛的模樣,暑假回家他就牽它到野地裏吃草,來去都騎在牛背上。他也想得起那年的大雪,像棉花包裹了整個世界,那真叫大。他聽說隻有東北才會下那麼多的雪。工作後,他特地爭取了一次冬天去黑龍江的出差機會,就為了親眼看一看東北的雪有多大。他很失望,即使被當地人成為多年不見的大雪,他也覺得沒法跟他十六歲那年的大雪相比。
父親被煙嗆得咳嗽起來。“我知道,”父親說,“你還記恨我。”
“記恨你什麼,爸?”
“你隻念了二中。”
“沒有,爸。我從來沒想過這事。你多心了。”
“記著就記著吧。這事是怨我。那時候我哪裏想到咱家老祖墳上還能長出你這棵蒿?也沒想到就一車麥子的時間,人家辦事就停了。這些年我也在懊悔,想起來牙就疼。”
父親說的是他當年報考初中的事。那時候他念五年級,成績很好,老師忙了他會幫老師給同學們上課。那天他替做副校長的語文老師給同學講試卷,下了課他去辦公室交樣卷。副校長正在填一張表格,上麵是他某同學的名字。那同學是學校一個老師的女兒。副校長說,他在給那女同學辦理跨學區中考手續,辦好了她就可以直接往鎮上的中學考了。按學區劃分要求,如果不辦這個跨學區中考手續,隻能考本學區的聯中,就在村子西邊。聯中的學生素質和教學質量當然不如鎮上的中學,那裏既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全鎮最好的老師都在那裏。他問:
“老師,我能不能申請跨學區中考?”
副校長很喜歡他,說:“可以,我試試,看能不能再拿到一個名額。不過前提是必須家長同意,走完一套程序。今天是最後一天,中午十二點我就得把材料報上去。你現在就讓你爸來學校,馬上。”
他一口氣跑回家,門鎖著。鄰居說,他父母在麥田裏。他馬不停蹄又往麥田跑,正趕上他們剛往平板車上裝好麥子,準備拉回打穀場。他說老師讓他去學校,急事,現在就去。
“有多急?”父親有點煩躁,一趟趟從運麥子累得他腳底發軟。他們家那會兒沒有牛,隻能靠人來拉車,父母的肩膀被繩子磨出的紅印子要滲出血來。天不好,眼看著一場雨說來就來,他們必須趕在下雨之前把麥子運回去。“還能比天要打雷下雨還急?”
他跟父親說不清楚。隻能一路哭著跟在車後,等麥子運到打穀場上,卸下來,堆好,才一起去學校。進校門時是中午十二點半,打鈴的老馬說,副校長剛走,臨走時還說,等不到了那就是命。遲了半小時,也許隻有十分鍾不到,他失去了考鎮中學的機會。中考他進了村裏的聯中,成績全校第一,那成績放到鎮中學也是前三名。再後來,成績不如他的女同學考上了縣中,他在聯中成績最好,也隻能考上縣二中。二中又不如縣中好。他考取的大學離他理想的大學還有不小的距離。
真的是一步出問題,步步出問題?在聯中裏他怨恨過,到了二中,還真沒想過這事。
“爸,剛才她要看二中,我沒下車,跟這真沒關係。”他說,“我感謝二中還來不及呢,在二中裏我才知道跟別人的差距在哪裏。”
“那就好,”父親半天才說。牛車拐了一個彎,又一個村莊的燈火亮起來,鞭炮聲連綿不絕。“再給我跟煙。”
他給父親點上煙,撣掉父親帽子上的雪,牛車就進了村。他聽見老婆在車裏大聲叫:“牛頓牛頓,咱們進村啦!”
牛車下了中心路進巷子,他看見家門口站著個人。鄰居的焰火升上天,照亮母親的臉。父親對母親喊:“回來了!”母親迎過來。更多的鞭炮聲響起,誰家聚在電視前看春節聯歡晚會,一群人跟著電視裏零點倒計時數數:
“六,五,四,三,二——”
嘭!盯緊了北京時間的那朵煙花精準地飛上了天,大雪籠罩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