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姚遠同學常常會因為人力三輪發生爭執。“人力三輪”成了他生活中最敏感的詞彙之一,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一提到它姚遠就不認我這個班主任了。你會說我在上綱上線,至於麼,不就是一輛人力三輪嗎?的確,就是一輛人力三輪,但你得承認,生活中的瑣事完全可以影響我們的生活,乃至起到極端的作用。比如我自己,就對本市的人力三輪持相當複雜的態度。我對它通常懷有戒備,甚至恐懼。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除了抽象的地理概念,我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來學校匆匆報過到後,我打算回一趟老家。因為急著趕車,我想打的去車站。偏偏出了校門找不到一輛出租,正東張西望,神出鬼沒地駛過來一輛人力三輪。車夫是個彪悍的男人,眉毛胡子濃黑,滿麵油光可鑒。先生,要人力三輪嗎?他迅速把車子停在我麵前,向我展示了他的肌肉發達的胳膊。很快的,他說。我別無選擇,盤算著兩塊錢到車站還是挺劃算,打的要六塊呢,而且這師傅蹬得的確也賣力。我們一邊向車站行駛一邊聊天,和我猜測的完全吻合,他原來是殺豬的,因為現在屠夫越來越多,大有超過生豬數量之勢,才不得不改行蹬三輪。他對這一行很滿意,用他的話說,是無本生意,不就出點力氣麼,留著也在老婆身上耗掉了,現在多少還能掙壺酒錢。
我們聊得投機,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當時甚至希望車站遙遙無期,就這麼一路走下去,一路聊下去。到了一剪梅超市門前,車子突然停下了,一點先兆都沒有,由於慣性,我和懷裏的背包差點一起栽下車去。車夫下了車,抓著車把讓我下來。我臉上還掛著剛才的笑,我想他很可能在和我開玩笑,他是一個不乏幽默感的人。事實證明是我的幽默感過了頭。他指著前麵不遠處的車站和來回巡邏的交警,說車站就在前麵,他的車子是個沒牌照的黑戶,所以隻好到此結束。我表示不能理解,我去的是車站,不是一剪梅超市。說好的。車夫突然不耐煩了,猛地一拍車頭,十二分嚴肅地說,下來!我是想到了他曾是個屠夫才下車的,但又不打算示弱,隻給了他一塊錢,“行百裏路,半於九十”,我隻能給他一塊錢。這時候車夫徹底回到了過去的職業習慣中,兩眼瞪得溜圓,胡子眉毛頭發一起抖起來。我見過殺豬的場麵,屠夫一般都是以這種神態熱身的。他拋棄了所有幽默和友善的好品質,像麵對一頭束手待宰的豬一樣對我大喊,少一分錢你都走不掉!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第一次遭遇恐嚇,路上的行人近於不見,本市市民還沉醉在清早的夢裏。我一時間忘了與邪惡之風作鬥爭的勇氣,盡管嘴裏嘟嘟囔囔,還是順從地遞上了另一塊錢。
那天早上差點就錯過班車。到了車站門口,標有“連雲港”字樣的汽車已經出了站門,我大聲叫喊讓它停下,它不聽,我隻好抱著包跟在後麵追,邊跑邊叫,追了近五百米司機才從後視鏡裏看到我。在車上我心情一直不好,那車夫把我氣壞了,以致兩個多小時的旅途中我第一次沒有犯暈車的毛病,我把暈車這事給氣忘了。也就是說,從客觀效果來看,車夫消除了我暈車的痛苦,但他留給我的負麵影響卻是極其深遠的。從那以後,我一個人時從不坐人力三輪,看到麵目崢嶸、眉須奔放者更是躲得遠遠的。有時候我還會極端地想像,如果人力三輪載著我一直走下去,會把我帶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想不明白,也看不清楚,因為那車一定會駛進漆黑的夜裏,那樣一來,結局就更加難以預料了。
剛剛說過,我對人力三輪的態度是複雜的。像做生意一樣,“無商不奸”幾乎成了人們生活中的共識。董事長、總經理之類的大老板一定是像大鯊魚一樣狡猾凶殘,但我們看不見那些跨國交易中間暗藏了多少機鋒和驚濤駭浪,因此“無商不奸”常常並不針對他們,而是針對每天為塊兒八毛的小錢奔波的小商小販。他們的小買賣整天在我們眼皮底下進行,稍稍玩那麼一點花招就像淺水河裏的魚蝦,直視無礙。我相信許多貌似科學和精確的出租車計價器也存在疑問,他們賺的稀裏糊塗的錢一定比人力三輪要多得多,他們人品也不會比人力三輪車夫好到哪兒去,但是我們能夠容忍,並且信任他們,心甘情願地把錢夾向他們敞開。而對三輪車夫,那些靠出賣兩條無可奈何的老腿掙飯吃的車夫,我們卻一個都不寬恕,到底是為了什麼?
若幹時間來我都在思考這一問題,並請教了幾位在社會學方麵造詣精深的老教授。他們語焉不詳(也可能是過於深奧,我沒能理解)之後,通常會以右手虎口處支起光亮的腦門,沉重地說一句:這的確是存在於發展中城市的一個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一個大的社會問題。既然社會學專家都不能說清楚,我的一篇小說顯然也無濟於事,我隻是想讓大家聽幾個有關人力三輪的故事。
他們把我們的生活放在身後的坐墊上向前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這些坐墊突然抽掉,就是說他們突然消失,我們的生活將會怎樣?我們的生活將會像氣球一樣被懸在半空,沒有足夠數量的出租車來接應,我們的雙腿又不能在瞬間按照意願迅速增長,結果就再明顯不過了,我們的生活從空中摔下來,癱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