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抓起來公審嗎?怎麼說砍就砍了呢!李福源驚呆得半天說不出話。
接著未婚妻暴病而亡,一家兩口人命就這麼生生熄滅了。
李福源那個後悔,悔得腸子都青了。姥姥深明大義,還是把孫女埋在了婆家,也就是埋在了李福源家祖墳上,盡管還沒有過門。
他再也沒敢踏進家門半步。
李福源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隻聽門外傳來聲音。
“他不咬狼。”
哦,好像娘的聲音,是娘。
李福源淚流滿麵,娘跟把門的在說話,娘是罵他,他不是咬狼的狗。
這時,門被打開了,娘顛著小腳過來了,身邊還有父親。
娘瘦了。
“吃飽了就回家。”娘說。
6
後來李福源才知道,父親把家裏紮馬鋪盤了出去,又賣了幾間房子,才把他贖了出來。李家紮馬鋪在這一帶也是有名的,是李家祖上的副業。就剩下父親的中藥鋪了,母親給四鄰八舍的婆娘接生。
後來,家鄉缺識字的,學校沒有老師,他正好是師範畢業生,就當了教師。
李福源當了教師後,把全部工資都交給母親,成為他和老婆一直吵架的導火索。
文化大革命來了,李福源被紅衛兵揪出來。兒子敬國六歲,女兒粒兒才一周歲。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紅衛兵對著李福源喊。“打倒反革命李福源!”
紅衛兵拳打腳踢,抄家、打人、砸物,家裏一片狼藉。李福源每天帶著大紙帽子遊街批鬥,夜裏回家都是鼻青眼腫的,終於折磨成肝炎,肝腹水,肚子漲得跟孕婦似的。直到有一天,紅衛兵指責李福源是殺人犯,說薛會長是他殺的,李福源的頭彎的到了地。母親顛著小腳站出來護著兒子,薛會長是她父親。老婆也據理力爭,說你們查明白了再定罪吧。
有一天,紅衛兵給李福源脖子上掛著一塊打著大紅叉號的厚木板子,要拉出去槍斃,老婆抱著小的,拉著大的,孩子懵懂無知,她護住丈夫,不讓紅衛兵拉走。紅衛兵惡狠狠地揪住她的頭發,下手狠,撕下了一小撮,頭發帶著頭皮血淋淋的,紅衛兵趕緊往地上摔,頭發纏住指頭,怎麼也甩不掉。李福源老婆歇斯底裏,精神終於崩潰,瘋了。
李福源老婆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受刺激就瘋瘋癲癲的,時好時壞,到現在也是癡癡呆呆的,一激動就打起包出逃。
李福源肝腹水,肚子痛得打滾,跟個死人差不多了,紅衛兵才讓他老婆領回家。去公社治,去青島治,去了一家醫院又一家醫院,家裏所有家當能賣的都賣了,東借西湊。老天有眼,李福源的病竟然痊愈了。
父親李福源年輕時英俊,工作又好,女孩都仰慕,母親至今說起父親來,嫉妒的小蛇還在臉上爬。
那年父親二十九歲,母親年方十九。父親的未婚妻薛梅死了一直未找,一直單身著。奶奶打聽南鄉十區保安隊劉文齋的一個親戚王家,家裏二小姐至今未婚,就托媒人來提親。未鬥爭前王家有土地,有鋪子,開票號,吃自利的大戶人家,大戶人家的閨女知書達理。是紮馬鋪李家提親,又知道李福源的根底,王家就應了這門親事。
7
李福源,跨越兩個世紀,風雪載途九十年,經曆抗日戰爭,兩黨征戰,一次肝硬化,還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事事都要命,他的命硬啊,好歹平安過來了,都逢凶化吉。
他給國民黨首長當秘書,現在看來無非就是一個小職員,然而,他對過去閉口不言,給後人留下那麼多神秘。他是積極上進的,那時候他風華正茂,國民黨遷移島上,他決定回鄉,做了一名教員。
老老實實教書,本本分分過日子,可是,文化大革命,真把他革命毀了,挨批挨鬥,患上肝硬化,革去了公職,再一次被放逐。
他到底多少酒量,都沒見他醉過,有人猜測他能喝兩斤,其實,他那孔子之道啊,能在人家麵前喝醉失態嘛。還有,都說他會幾套拳腳,人家說的那個神乎其神啊,粒兒也從來沒見過他施展過。
他命中注定是孤獨的,兩個老婆,一個還沒過門就去世,一個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患上精神分裂症,在一間空房子裏,請人護理著療養,都沒有陪他走到最後。粒兒的舅舅親自給他畫了一幅畫,畫上是一隻蒼鷹飛在天空,他掛在客廳。
他越來越懶語,然而,他的脾氣是那麼溫和,波瀾不驚,有多少福也能享了,有多大罪也能受了,穿衣得體,講究了一輩子,走的時候也那麼有尊嚴。
人生多磨難,終也謝幕了,謝幕了。
生他養他的小村莊,又添了一座新墳。九十高齡的大樹,沒能挺住這個冬天。
哦,落葉歸根。
爺,看你來了,近日還好嗎?出來曬太陽吧,以後也不能用輪椅推著你逛街了。粒兒和敬國跪在墳前。
這些日子光夢見你,夢見咱們在老家的時候。今兒給你做了好幾個碗,還有好多餑餑水果什麼的,還有一瓶酒一盒煙。每次來看你都是天氣不錯的,暖暖的,都知道你保佑孩兒們不遭罪。嘿!在路上忽然想起沒給你拿筷子,你講究了一輩子,還能用手抓啊。身邊人說不用使了,要麼找兩根樹枝,孩子趕緊去村裏人家拿來的。爺,你看,給你送錢花,孩兒們都好好的,放心吧。
隨著一陣哭聲,燒紙和紙草熊熊燃燒。
燃燒過的紙灰沸沸揚揚的,像幽靈似的飄啊飄,飄過墳墓,飄到人群空隙,飄過了麥田,飄在空中……
粒兒恍然如夢,人死了就是一把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恍惚中,看到人們都像紙草人一樣神秘莫測,笑啊,哭啊,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