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話……嘿嘿,那我就進去叨擾囉!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呢。」
「我的手藝可沒什麼太大進步喔。」
「你做的菜從以前就很好吃囉。一想起來,肚子就更餓了。」
此葉微笑著進到走廊時,自某處發出一陣輕蔑的哼聲。
「吃吧吃吧!哈,隻有胸部吸收得到營養也算是一種才能耶,想必一定大腦空空吧?」
此時春亮聽見一陣微弱的金屬聲。幾乎在同時,他看見此葉蹲了下去,下一瞬間不知為何已便成手捧著鍋底的姿勢。她在半空中接住了差點落地的鍋子。春亮瞥了一眼遲了些時間落地的東西——被砍斷的鍋柄殘骸。
「……這隻是我自言自語喔。吃了飯,營養也長不到胸部的人,還真是可悲呢!」
「你!你說什麼!」
「啊哈哈~先走一步囉~」
此葉空虛地笑著走進起居室。被留下的菲雅望著她的背影,恨恨地嘀咕:
「這女人性格怎麼這麼惡劣……!詛咒你喔!」
「她平常給人不是這種感覺。話說,不管怎麼想都是你去找人家碴的吧……幹嘛那樣話中帶刺呢?」
「與…與你無關!我隻不過是不爽她一開始的那句說詞罷了。這就足以構成理由了吧?再說——」
走廊上已不見此葉的身影。望著走廊,菲雅憤慨的表情忽然為之一變,神情詭異地笑了起來:
「我發現,欺負那種乳牛女,不知為何心情就很好。等著瞧吧,下次我可不會輸……」
嗬嗬嗬……邊以鼻子邪惡地哼氣,菲雅也走回起居室。放她們兩人獨處雖然讓他猛烈地感到不安,但也不能讓此葉的配菜隻有馬鈴薯燉肉。而且也必須幫營養不良的兒童追加餐點,於是春亮便迅速炒了道菜。帶著那道菜的大盤子、此葉的白飯以及味噌湯回到起居室時,不曉得在這幾分鍾內是進行了什麼樣的政治衝突,兩人都抽搐著臉,幹笑著彼此互看。春亮一點也不願去想象詳細經過。
「我湊合著做了這個,可以嗎?」
「完全OK!而且馬鈴薯燉肉的量也滿多的……」
此葉口中發出「鏘鏘——!」的效果音,打開鍋蓋。
蒸騰的熱氣、醬油的香味隨著飄出來,裏頭是咖啡色的燉汁。若以單純的言語形容就是看起來很好吃。隻不過,那不是馬鈴薯燉肉,應該稱作是「馬鈴薯燉肉肉肉」才對。燉煮得恰到好處的過量牛肉,幾乎完全掩蓋住了馬鈴薯及其他燉料,在鍋中堆積成一座廣大的山地,實在是一道革命性的料理。
「請問……如何呢?」
「唔…咳哼。看起來『總是』很好吃,這不是很好嗎!」
肉之魔人此葉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
「原來如此,看起來還真可口,感覺得出是貪婪的食欲化身所做的呢。」
此葉的笑臉底下,手拿著的鍋蓋不知為何斷成了兩半。她看也不看掉到餐桌上的兩個半圓形,將它們丟到位置後方,一臉開心地(至少看上去是這樣)說了句:「那我就開動囉!」而後開始用餐。
「唔——雖然不曉得為什麼會變成這麼有緊張感的一頓飯……總之,先簡單地介紹一下。這家夥是菲雅,是我那個老爸送來的客人。」
此葉光是隻夾取馬鈴薯燉肉的肉,同時將目光轉向菲雅。菲雅完全無視於她。
「然後這邊這位是此葉。該怎麼說好呢……她住在院子裏的別館,雖然我們在高中的班級不同,但我們同年級,交情有點類似兒時就認識的玩伴……」
「——而且,不是人類。」
菲雅平順地打斷春亮的話。短暫的沉默後——
「……沒錯,在這裏算是你的前輩吧。」
「哼,我就知道。要不然鍋子哪可能自己壞掉?被詛咒到能夠化為人形的道具,就算變成人的姿態,也能夠操控『本體的特質』到某種程度——你是某種刃器吧?」
「你呢?我要是這麼問,你會老實告訴我嗎?」
對於這麵帶笑容的反問,菲雅鼻子一哼做為回複。
而後,令春亮渾身不自在、坐立難安的用餐時間持續了一陣子——直到盤底的空白開始變得明顯後,菲雅才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口:
「你剛才是想說,因為已經有了先例,所以叫我要相信是吧?」
「啊……對,就是這樣。此葉她從以前就很努力地打工及助人喔。」
「是呀,我的詛咒幾乎已經解除得差不多了。」
「幾乎……是嗎。要是詛咒完全解開的話,我們會變得如何呢?」
「一般的詛咒道具,詛咒解開之後,隻會變回普通的道具。不過按照我老爸的說法……變得能夠化為人形的家夥們,因為入侵他們的『負麵意念』,層次已高達能夠改變他們本身的特質,所以就算以正麵效果抵消了詛咒,已經獲得的人類特性也會遺留下來。所以該怎麼說呢?你們還會是你們,隻有詛咒會解開罷了,好像是這樣。」
「哦……不會變回道具呀……是嗎……」
「老實說,因為我不怎麼用功,所以詳情我也不清楚。等老爸回來,你們再問他吧!」
不曉得菲雅有沒有聽進去,她念念有詞地嘀咕著:「是嗎……嗯。這樣啊……」並且點頭好幾次,一臉勉強地掩飾內心鬆了口氣的表情。
將盤中剩下的最後菜肴送進口中,菲雅這次又看向此葉。
「……春亮剛才說,你們有著十幾年的交情。果然需要花上那麼久的時間嗎?」
「我想應該也和原本受到的詛咒程度有關吧。但是……」
短暫的沉默。兩具盤底朝天的餐具同時被擱置桌上。沉著的眼神對上微帶敵意的眼神。
「累積到了能將原本是物品的我們,變質成具備人類特質的詛咒,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夠遺忘,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夠舍棄、彌補的……雖然我對你也有很多看不慣的地方,但我想隻有對這一點的理解是我們能夠共通的吧。不是別人,而是隻有你和我才能共有的真理的形骸。」
菲雅似乎想說什麼,但卻別過了視線。
「……有看不慣的地方是彼此彼此。」
「總之,你就耐心點加油吧。我應該沒有什麼特別幫得上忙的地方就是了。」
該說是過來人的從容嗎,此葉一派輕鬆地說著這些話。菲雅還是哼了一聲。
之後春亮也用餐完畢,沒有多說什麼,默默地和此葉一起收拾善後。泡了茶回到起居室,菲雅正以抱膝的姿勢茫然望著天花板。姑且也遞了一個茶杯給她,開始啜飲飯後之茶。
「對了,不是今天也沒關係,你可不可以帶不要的舊衣服來給這家夥穿?雖然尺寸可能不合,但總比沒有來得好。」
「……真是抱歉喔,我比較小!」
「我並沒有指明任何具體的部位!」
春亮勉強接下餐桌對麵飛來的空茶杯。
「唉……真沒辦法。那我會盡快拿來。」
「麻煩你了。」
「對了,那今晚怎麼辦呢?睡覺的地方。」
「咦?沒什麼好特別煩惱的……就讓她睡這邊的空和室。」
「在…在這裏過夜嗎?我…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吧!」
「可是別館已經沒有空房間了吧?黑繪沒有回來,門也上鎖了。」
建成公寓式的別館有兩個房間,其實此葉隔壁的房間也有室友。不過因為每個月都有一半時間睡在外麵,所以不太有室友的感覺。
「沒錯,你要準備最高級的房間給我當寢室。你必須在這一點彌補我才行。」
「彌補?」
一提出反問,果不其然,菲雅氣勢淩人地一口咬定:
「可別說你忘了!你剛才不是把我的……我的身體……那麼粗暴地玩弄嗎!還把手指伸進那種地方,害我臉紅得都差點噴火了!」
不,等等,那種形態的你隻不過是個箱子吧!——正當春亮如此反駁時,聽見「叩咚」一聲。隻見茶杯滾落榻榻米上,此葉顫抖著起身。乍看之下,她硬是在臉上擠出客套的笑容——而後當然馬上就潰決了。
「嗚啊啊啊啊啊!你們兩人已經進展到那種關係了!」
此葉掩著臉,踩著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奔出起居室。
玄關大門被粗暴關上的聲音響起。菲雅一臉滿足地頷首說道:
「雖然不知怎麼回事,不過我贏了。感覺真好。」
這裏隻有著無機色的石階。四周飄散著鐵臭味,以及像是鐵臭的味道。空氣的流動停滯,但並不混濁,相當清澄。就意思上來說,和墓穴之中,棺桶的底部同樣清澄。時間不會流動,毫無人煙、死氣沉沉的空間隻是維持著死亡。
在那裏能感覺到的,隻有一成不變以及封閉。因此被遺留下來的鐵塊隻能低語,其他什麼也辦不到。也沒必要發出聲音,而是在朦朧的意識之中低語。將僅僅數種的話彙,反複、無盡、如圓環般地——醒來後低語、入睡後低語、睜開眼低語、合上眼低語。
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
隻是持續如此低語——
清醒了過來。昏暗的和室裏什麼也沒有。抱緊發給自己的棉被,才首次產生磨擦的聲音。被窩中雖然染上了些微溫度,但那隻是充滿虛偽的假冒之物……包裹著道具的棉被的溫度。所以有和沒有一樣。
夢的殘滓使得她背脊發抖。雖然有著程度上的差別,但即使並非真正的無聲、真正的無溫度,這個房間和那個持續著永恒死亡的空間,都具備著同樣特質的事物。
好冰——好冷——好暗。她如此覺得。
她靜靜地推開拉門,走出房間。天空中的圓弧漫不關心地灑落著光亮。仰賴著光源,沿著緣廊來到一間房前,入侵。
少年正熟睡著。腰彎成了奇妙的姿勢,手臂抱著頭,棉被則被撥到了下半身。房間裏發出了微弱的苦笑鼻息聲。
她雪白的膝蓋跪地,輕輕觸碰被翻過來的棉被。以手指撫摸好一陣子之後,緩緩抱起棉被,靠到自己臉頰旁。眯細雙眼。
某個人的味道。
某個人的溫度。
這個,大概是她初次的體驗。
隔天的午休時間,一打開便當盒,就突然想起留在家中、令他擔心的事。
(提到午休,那家夥沒問題吧?姑且留了便條給她,也有把裝便當剩下的菜拿出來……啊,那家夥說不定看不懂日文!)
早上去看她時,她一臉幸福地在房裏縮成一球睡覺。叫她起床也叫不醒,索性放著她不管……該不會還在睡吧?是說,為什麼把借給她的棉被扔到一邊,抱著自己的棉被啊?是什麼時候來我房裏拿走的啊?真是太謎了。
「喂,春亮,你幹嘛打開便當盒發呆啊?你這老爺爺現象也太過枯槁了吧……果然不該光是做菜、做家事,你也該做些什麼運動才對!棒球不錯喔,棒球!」
在同一張桌前圍坐的夥伴之一——短發的伯途泰造說道。
「他枯槁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過今天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一臉憂鬱耶?該不會是——懷孕了吧?哇哈哈!」
「渦奈,不要開低級的玩笑!」
有著日曬的健康膚色的實耶麻渦奈也跟著消遣,一臉認真的上野錐霞則勸諫她。
真是的——受不了地歎了口氣,錐霞突然將視線轉向春亮。
「先不管渦奈的胡言亂語……你今天看起來的確欠缺集中力呢。有什麼掛心的事嗎?」
「咦?不,哈哈哈……沒什麼啦,可能是因為睡覺時有點著涼了啦。」
「你有沒有聽到,泰造!剛才錐霞是在說……『我總是看著夜知!所以我明白!啊啊——真想安慰你!』」
「真是不得了的家夥!春亮,你什麼時候偷走了班長的心啊?你拯救了公主嗎?放火燒了偽鈔工廠嗎?拿時鍾夾殺人家了嗎!」
「你們兩個!不…不要講些莫名其妙的話啦!真是的,蠢斃了!」
和泰造與渦奈是自國中時開始的孽緣,而錐霞是升上高中才認識的朋友。
成績優異、冷靜沉著,班長中的班長。落伍了兩個世代、長到不僅蓋住大腿還藏住膝蓋的俗氣裙子,完全訴說了她認真的個性。再加上她本人似乎不喜歡被人看到肌膚,體育課時總是穿著運動夾克,就連夏天也穿著長袖製服。因此起初在班上相當格格不入,無論男女老幼都總覺得她是個難以親近的孤高存在——是不怕生的渦奈硬把她拉進同伴圈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