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一)

隊伍進駐紅雲鎮,此刻的小鎮十室九空,能走的百姓幾乎都已撤離。留下許多空關的店鋪,剩下的貨物養活謝璟天手下這些人並不是大問題。陸續又有其他殘兵來到小鎮,這裏忽然開始喧鬧起來。

謝璟天在鎮外放出崗哨,下令全員抓緊休息四個對時。杜充和程謙擔心此地距離先前戰場過近,蠻人隨時可能報複進兵,但他們這點人實在過於疲憊,若再不休整根本無法繼續日後的行程。反而是龍鱗旗的江道衍非常坦然,他並不覺得方才那小小的接戰會引起蠻族大軍的注意。

謝璟天前往白明攸所在的院子轉了一圈,才到龍鱗旗的宅子看望白亞夫。白亞夫受傷不輕,由於缺少軍醫,他的傷口隻是自己簡單地處理了下。短期內最好不再作戰,但他們都知道這在眼下幾乎是不可能的。二人隨便交談了幾句,內容顯得形式而且僵化。忽然白亞夫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從榻上坐起,目光炯炯地盯著謝璟天道:“你知道她的身份,是不是?”

屋裏光線並不好,窗外的樹影透過窗子映入屋內,有種沉悶壓抑的感覺。感覺對方細長眉目裏有殺氣浮現,謝璟天默然苦笑了下,其實很多年前他就見過對方,在唐兀“猛將擂”的擂台上,白亞夫拿下了唐兀關的技擊探花,又在畢止總擂上拿了第五的成績,之後被淳國公招去畢止當差,聽說做了禁軍的軍官,也再也沒出現在猛將擂台上。但按照先前那場大戰的表現,當年第五的水平……別扯了,這怎麼可能?多少傲視群雄的擂主,在昨夜沒怎麼掀起波瀾就死在蠻族的刀下,這個白亞夫決不簡單。

謝璟天沉默片刻,道:“是,我三年前去過天啟,上元的燈會上遠遠見過她。知道她是誰。”他眼前出現了幾年前那暮然回首的柔美笑顏,以及先前那一副智珠在握,風姿卓越的絕世臉龐。到現在,他都不敢相信居然會在此地見到玉人。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讓我帶著部下,保護她返回天啟。”白亞夫頓了一下,笑道,“二,你也可以阻止我,我現在殺了你。”他身上的繃帶還在滲血,大劍“龍淵”就在手邊一尺的地方。寬闊劍鋒上隱有青龍條紋,青色的紋理透著暗紅的血痕。

如果讓外人聽到,會以為我們在搶女人吧。謝璟天撓撓頭,驅散這奇怪的想法,笑道:“你這點人輕騎簡從,的確有機會很快南歸。但可惜你沒有考慮過公主的想法。”

“她的想法?”白亞夫皺眉。

謝璟天半蹲在他麵前,低聲道:“來此之前,我先去問了公主的意思。”公主兩個字被他加重語氣說出,“公主想去十堰,在那裏有趙尚書的老母,有天啟李大人的家人。公主執意要去十堰一行,我若不領命,她就殺我。你說我怎麼辦。”

李大人是當朝駙馬,趙尚書則是當今皇後的表弟,個個都是皇親國戚。

“這個公主的脾氣,你應該有所耳聞。”謝璟天緩緩道,“若不順著她,即便你將她平安送回天啟,你也撈不到什麼好處。更何況,你平安送她回去的把握有多少?不過隻有五成吧?”

白亞夫發現自己原來一點都不了解麵前這個男子,這個姓謝的副將表麵看來平凡無奇,此刻卻仿若一隻狐狸,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有所指,都不浪費。“那你答應了送她去十堰?”他皺眉問道。

“我最初的打算是和你一起走小路送她去唐兀,那樣雖然趕不上接下來在煙河平原的連番大戰,但是一定安全很多……可惜我拗不過這個女人。”謝璟天有些無奈的捶拳,認真道,“不過退一步想,此刻蠻族的軍隊還未肅清煙河北麵,可以說我們是在他們渡河前先去十堰。若你我聯手,平安送她到十堰的機會超過六成,比你單獨送她南返,吃力不討好要好許多。”

白亞夫當然知道十一公主白明攸的脾氣,在少年時候,她的頑劣,她的不拘一格,她的風華絕代就已天下聽聞。他苦笑道:“如此,你來我這裏,原本就是為了說服我?”

“是。”謝璟天微笑點頭。

兩個人同時沉默,白亞夫低聲道:“此去十堰怎麼走?你有把握說服其他人?那些殘兵並不都是你的部下吧?”

“紅雲鎮周圍第一個據點是五天路程的臨煙鎮,之後是三日路程的煙河渡口,過河後,走十多天就可到十堰城。盡管退往唐兀關才算是最安全的方案。但十堰城是我淳國三府之一,為煙河平原內陸第一大城,一路上我們定會遇到很多友軍。這些地方,我以前都曾走過,到達十堰城普通速度需要二十天。至於其他人,你不用擔心,經過葫蘆穀一戰他們都信任我。而有你加入後,之後再有殘兵加入也不在話下,若有大隊人馬彙合,公主……”謝璟天摸摸鼻子,“她會站在我們這邊的。這是我答應她去十堰的唯一條件。”

“你是想要做主?”白亞夫冷笑。

“我隻是想讓大家活下去。”謝璟天看著對方,“你願不願意幫我?”

白亞夫想從對方眼中看出虛偽,但他什麼也沒得到。“我們這裏去龍鄉城,比去十堰要近。去龍鄉城會合更多的部隊,然後再去十堰如何?”

“龍鄉、十堰、鳳鳴雖自古以來同為煙河三鎮。但實際上,十堰如今是三十萬人以上的大城,和畢止、泉明共稱淳國三府。而龍鄉和鳳鳴都隻是三萬人規模的小城,且又隻有龍鄉城獨在煙河北岸,以眼下蠻族的進軍速度,一旦畢止失守,龍鄉根本不可能守住。”這些城市謝璟天全都了然於胸,“我們不要繞圈子浪費時間,直接去十堰比較好。”

白亞夫沉吟片刻,終於點頭道:“一會兒巡夜,你帶著江道衍去,他帶兵是個好手。在我完全好以前,他會助你一臂之力。”他笑了笑道,“去十堰這一路定有大戰連場,身為武人我倒是期待的很。而你那麼好的口才,說服我輕而易舉,卻對公主毫無作用麼?”

“她……”謝璟天腦海浮現出那時而高潔時而魅惑的絕美女子,搖頭離開道,“沒人能對付得了她吧?”

白亞夫則手指輕撫過“龍淵”大劍,森然望著麵前燭火,天道無常,難道真要在這無盡戰事裏才能找到那最後一劍嗎?隻是……武道之外的方方麵麵那麼多事,又如何放得下?

紅雲鎮西南角的大宅子裏,白明攸這個大胤公主隻小睡了一會兒就被噩夢驚醒,夢裏樓玄全身是血地出現在她和父皇的麵前,而皇宮已是一片火海。遠處街道上有馬蹄聲和腳步聲傳來,士兵們互相招呼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侍女青兒把包裹打理好,將無用的東西又丟棄了些。她其實不明白為何公主不接受謝副將的提議,直接由快馬護送取道唐兀回天啟。原本六個侍女,現在就剩自己一個,這兵荒馬亂的,真有個好歹,該如何是好?

白明攸笑了笑道:“小青,我知道你心裏在怨我。但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她手指在黑色古箏上掃過,輕靈空明的琴聲流淌而出。身在帝王家,她向來不喜那些女兒家的瑣碎事情,如今身逢幾十年不遇的大戰,怎麼能就這麼回去了?白明攸思索著先前見謝璟天的場景,那個家夥就是多年前在西華海島上,用巧計救了春山島數千百姓的人。其實他被我說服去十堰後,心裏很開心吧!白明攸心頭浮現出謝璟天布滿血絲,但又神采奕奕的雙眼,她微微一撇嘴,男人都是喜歡打仗的吧。

一曲撫畢,門外傳來謝璟天的聲音,“公主殿下,可以啟程了!”

白明攸懷抱長琴,在青兒陪同下打開院門,對跪拜在台階下的謝璟天揮了揮手,“罷了,將軍甲胄在身,日後不用多禮。”她看著修繕後的馬車,車頂和車前都加了護甲,美麗若星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之後,就有勞璟天了。”

謝璟天躬身打開車門,白明攸步伐輕起,錦繡長裙及地,長發披肩宛如流雲,顧盼之間尊貴無比。四周軍士一起執戈敬禮,夜色中馬車緩緩向前。江道衍、程謙、杜充等人並肩而立,與公主同行是福是禍並不知曉,但他們能清楚感覺到周圍士兵得到這一消息後,自然產生的士氣。這是隻有皇家的人才能帶來的榮譽感,是普通人未曾遭遇則不可能理解的尊貴和信心。

(二)

又一批新登陸的蠻族軍隊五千人加入圍城陣列,至此已有六萬大軍集結在淳國國都畢止城下,這距離泉明之役開始剛好十九天,也是畢止被圍城的第十五日。十五日裏,的確有幾支援軍到達畢止城邊,但大多不堪一擊,彈指間灰飛煙滅。

金頂大帳裏,淳國使節惶恐地祈求蠻族大將呂裂章為他們保留一絲尊嚴,因為老淳國公在昨夜去世了,淳國儲君敖祥已決定投降,隻希望呂裂章能讓老國公過了頭七,再率大軍進城。這個要求被呂裂章明確拒絕,他表示承認新任淳國公敖祥的地位,但畢止隻有最後三個對時選擇投降,所有軍隊必須解除武裝,所有庫房清點後打開。不然他的草原鐵騎就將全麵攻城,一旦城破就沒有現今的顏麵了。

年邁的使節顫顫巍巍地退出大帳,他遠望畢止城牆深深歎了口氣。出使前,他已知一點還價的餘地都沒有,然而真的發生了,仍不知該如何麵對。大廈將傾之際,卻無人能力挽狂瀾。老淳國就這麼完了?

帳外的大小將領鴉雀無聲,全員集結等候著淳國給回最終答複,鷹飛作為新任的獠牙組百夫長,也在人群中。他能清楚感到周圍那壓抑又隨時能被點燃的氣氛,對大多數將領而言,圍城打援計劃已經成功,如今大軍士氣正盛,攻城一鼓可下,很不明白大將軍在等什麼。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用兵最高境界,鷹飛覺得自己有些理解裂章將軍的想法,他想到不久前陣亡的上司,若能減少傷亡當然是上策,畢竟日後還有許多大戰等著。隻是這種煎熬的等待,絕非外人想象得那麼容易,自己身處帳外都有些坐立不定,更別提帳內的最高統帥了。

大營軍旗獵獵作響,兩個對時後,外麵終於傳來畢止降下淳國大旗投降的消息,大帳外的將領們亦不由一陣騷動。外麵副將進來通報了畢止投降的消息,呂裂章隻是淡然點了點頭,下令前軍入城受降,並準許大軍休整兩日,準備南下渡煙河。

待得外人退出營帳,呂裂章慢慢飲下一盞濃茶,自從開戰以來這草原第一名將就已戒酒。他轉首對角落裏的柳心田道:“比預期的早了十日……”

“淳國公敖寅的去世在意料之外。”頭發花白一身灰袍的柳心田笑了笑,“這樣很好,我們能有充裕的時間對付十堰。從近來的戰事看,十堰向家才是煙河平原上最難啃的骨頭。”

“天啟那邊多久會有援軍北上?”呂裂章又問。

柳心田笑道:“我在各諸侯國皆有布置,如我所料,至少三個月內,各諸侯自顧不暇,直到我們拿下十堰,他們都不會有聯軍。當然胤睿文帝亦非庸才,他知道倉促成軍隻是送給我們打牙祭。他可能期待我們會迅速擴張,南下到天啟盆地和他的禁衛決戰。卻不知大將軍你另有打算。”

“如此最好。”呂裂章看著中州山川圖道:“這樣我們就能有機會收拾淳國民心,努力把中州永久劃入版圖。隻要將中州北方納入版圖,不僅煙河平原上所有鐵礦和牧場都歸我們所有,華族更失去了天拓海峽這道天塹。日後我們草原子弟定將成為九州的主宰。”說到這裏他微微握拳,淳國那些牧場也就罷了,但煙河平原的鐵礦絕對是蠻族最需要的資源。

“我回來的路上聽到一則傳說。”柳心田道:“據說睿文帝的十一公主,開戰之時在淳國,沒來得及南返。不知大將軍對此……”

“一個女人,改變不了戰局,若能順手拿下當然好,不過也不用刻意派人去找。”呂裂章並不在意白明攸的事,“不過說到她,那個人最近怎麼樣?”

柳心田眨眨眼睛道:“他在最前線,當然會受點傷。據說這次第一伍傷了不少人,他並不是最重的,所以成為了伍長。”

“我當年也是幾仗過後就成了伍長。打仗都是死新兵,他順利熬過了開頭,這很不錯。”呂裂章沉吟片刻,低聲道。

柳心田看著麵前的酒杯沒有說話,天上地下天人合一,亂世蒼茫凡有大亂,必有星宿下凡。隻是不到終局,誰都不知各自的命運罷了。

“來人。命野馬營的查馬赫和大風營的池宏石海進來。另外叫拓跋滅華和宗飛虎候著。”呂裂章看著中州山川圖若有所思,占領所有渡口的時候到了。

獠牙組是青陽大軍的先鋒,如果說蠻族大軍是一把大刀,他們就是刀鋒所在。獠牙組的百夫長並非不會戰死,正相反,他們的百夫長和伍長,是全軍中陣亡率最高的軍官。因為作為刀鋒,他們衝向的一直都是最危險的地方。盡管如此,各部的貴族和勇士依然爭先恐後地要加入這支隊伍。

樓玄從沒想到自己的第一次提拔會是在一場敗仗後……而且是在其他蠻族軍隊戰無不勝的情況下。鷹飛接替百夫長的職位,其他幹部空缺逐級替代,由於豹桀身受重傷,樓玄出乎意料地替代他成為了第一伍伍長。盡管在蠻軍的記錄中,他們並不算敗仗,但樓玄和熊褚他們卻過不了自己這關。

這是一個雨夜,申請了夜哨的樓玄,獨自走在軍營外圍,耳邊是淅淅瀝瀝的雨水聲和數萬大軍睡覺的呼吸聲,距離很遠的地方偶爾有聊天聲響起。樓玄看了眼遠處泉明黑沉的城牆,盡管蠻族大軍主要駐紮在城外,原本華麗的名城此時一片死寂,街上無人敢出門,甚至連城外的飛鳥蟲豸的鳴叫聲也變得很少。

他按了按身上的傷口,腦海中浮現出白亞夫那殺神般的凜冽身影。他開始理解連老熊這樣大大咧咧的人,為何也一有空就寫家書,人在沙場本就是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很多年前他聽爺爺說,蠻族、華族、羽族同在九州的天地間求生存,雖然各有生存之道,但終究是你死我活的宿命之爭。千百年來由於蠻族沒有海軍,而華族和羽族都有,海峽像枷鎖一般扼製著蠻族命運的喉嚨。而今終於一切都改變了,但樓玄卻想念起草原的味道來。他伸手接了點雨水放在嘴裏,是的,就連雨水也感覺不如北方的好。

忽然,他聽到遠處草叢裏有窸窣的聲音,樓玄心頭一沉,舉起火把,慢慢摸索過去。草叢裏蜷縮著一隻前腿受傷的小狗,碧藍帶黃的眼珠迷茫地看著他,發出哀鳴的嗚咽聲。樓玄看看小狗,又抬頭看看天上越來越大的雨水,不知為何心裏一緊。他想要伸出手,低頭卻正好看到自己的甲胄和佩刀……

天光發亮的時候,樓玄才回到營房,而熊褚他們正換班朝外走。當他們都離開了營房,樓玄看了看被包紮得像個粽子,正在熟睡的豹桀,悄悄把小狗放到塌邊角落裏。那條灰色的小狗居然從進帳篷開始,就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抬起頭卻看到豹桀睜開眼看著他……

豹桀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不一會兒鼾聲又起。樓玄長出一口氣,看著小狗無辜的眼睛,心裏自語道:“我這是在做什麼啊?”

營房外傳來一陣陣詭異的風聲,樓玄小心地探出頭去,遠處依靠大樹搭建的平台上,更多的羽族不停降落下來,約莫有千餘人……這是又達成什麼協議了?他並不喜歡東麵來的那些家夥,其他蠻族戰士也是如此,千百年的隔閡豈是一紙盟書就能消弭的。

(三)

謝璟天一行在黃昏時分到達臨煙鎮郊外。臨煙鎮是最靠近煙河渡的城鎮,規模不大,常住人口在兩千左右,這裏原本是渡口附近的第一重鎮,但時代變遷,煙河渡口自然衍生出一個全新的市集取代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