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裏安身?睡天橋嗎?還是去救濟所? “高天明。”我急了,撲在緊閉的玻璃門上大喊著:“你要去哪兒?” 他向我搖了搖頭,在列車緩緩啟動的同時,他轉過身去,向著我們進來的那個出口,大步跨上了台階。 “高天明,高天明。”我拍打著車窗玻璃,地鐵卻自顧自地帶著我向離他越來越遠的方向加速行進,就像時間。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哭了。 我想第二天街市流傳的故事,也許就是昨天在地鐵上有一對小情侶吵架了,男人丟下女伴獨自走了。男人太不像話,使得女伴哭得像個淚人。卻沒有人知道那個離開人到底為什麼選擇離開? 連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再也沒有見過高天明。 ************ 我沒有想過還會再見到高天明,更沒想到會是在東亞銀行見麵。 等我搭電梯上了樓,就聽見女助理焦急不安的喊著:“這位先生,您不能進去。這位先生……您不能亂闖,快叫保安。”我不等電梯門完全打開就衝上去一把拽住高天明,大喊了一聲:“小高先生。” 高天明在我的拉扯下停下腳步,錯愕地回頭看我,然後卻轉過臉去,好似不願意看見我。 我一看前方是陳家嚴辦公室,大概就知道我想來不太精準的第六感這次偏偏就準了。 高天明甩開我的手說了句:“跟你沒關係。”就徑直超前走了過去。 我知道我這時候進陳家嚴辦公室即是送羊入虎口,我真是好好的非要往槍口上撞啊。但沒辦法,若是就這樣放著高天明不管,又不知道他要闖出什麼禍來,現在已經不會再有人替他“料理後事”了。 辦公室大門移開,就看到陳家嚴正和一個客人坐在沙發上商談什麼。那人我認得,高天明當然也認得,臭名昭著的劉易斯周。看到我們這兩位不速之客,陳家嚴和劉易斯周的臉色都顯得相當平靜,隻是女助理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裏,滿心委屈地說:“陳先生,我攔不住……” “你出去工作吧。”陳家嚴向女助理揮了揮手,也同時退下了匆忙趕來的保安,隨後才站起來向劉易斯周說:“看來今天不適合再繼續談下去了,周先生,不送了。” 劉易斯周略一點頭說:“那我們再約。”說完,也不忘記向高天明看了一眼,說:“好久不見了,小高先生。”高天明隻是冷冷地回望他,劉易斯周又向我笑了一下,這才拉開辦公室大門走了出去。 “你來了。”這話明顯是跟我說的,但是高天明生生的會錯了意,走上前就問:“你為什麼要把銀行賣給劉易斯周。” 陳家嚴走回到辦公桌後麵,扶著桌子看高天明說:“你這樣突然的闖進來,既不能解決問題,也很不禮貌,”然後又慢慢地坐下了,看向我說:“看來你是想通了,決定回來上班嗎?” 我幹笑兩聲,想著陳家嚴你真不巧也會錯意了。 不過這個檔口沒有我插嘴的機會,高天明窮追不舍的來到陳家嚴的辦公桌前追問:“你為什麼要賣掉銀行?” 陳家嚴笑了笑,看向高天明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這間銀行現在既不姓高,你也根本沒有一分錢的股份。我賣或者不賣銀行,又或者賣給誰,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高天明突然伸手揪住了陳家嚴的衣領,將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 我就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正要上前阻止高天明,陳家嚴卻已經推開了高天明的手:“在這裏動手對你沒好處,非但是生意上,拳腳上你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高天明慢慢地扶住冰冷的桌麵,指節蒼白:“你到底,要怎樣,才可以不賣掉銀行?” “我已經說了,賣不賣銀行是我的事,跟你沒有任何關係。”陳家嚴繞過辦公桌走到高天明麵前說:“你已經不是銀行的總經理了,也其實根本不姓高,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裏跟我說不賣掉銀行。還是說你也想要買下東亞銀行?那我倒是很期待。” 高天明忽然扯住陳家嚴的西裝領口說:“這是爸爸一輩子的心血,你不能把它拆分賣掉。” “那就把它買下來,如果你有能力的話。” “陳家嚴!”高天明揮起一拳打在陳家嚴的臉頰上,薄薄的鏡片無聲的落在地上,卻在一個不經意間被踩得粉碎。 我再次想要上前阻止,卻沒料到再次的沒有出場機會。陳家嚴反手一下子就將高天明扳倒在地,牢牢將他鉗製住了。 “高天明,你給我聽著,”陳家嚴就那樣將高天明按在地上,壓製住他的手腳:“你沒有資格在這裏對我指手畫腳。就像我剛才說想,生意上你不是我的對手,拳腳上你也贏不了我。”陳家嚴甩手站了起來,攏起略顯淩亂的頭發,淡淡道:“再進監獄的話,不會有人想辦法把你弄出來。” 高天明忽然翻身躍起,不等陳家嚴站穩就忽地揮出一拳。卻不料陳家嚴側身一躲,順手就將高天明來了個過肩摔。高天明就那樣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甚至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小高先生。”我急忙上前查看狀況,卻隻聽到陳家嚴冷冷地聲音說:“我說過,再進監獄的話不會人去想辦法弄你出來。” 高天明艱澀地翻了個身,眉頭緊鎖,臉色煞白。我有極不好的感覺,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說:“小高先生,你摔倒哪裏了?” 他的胳膊微微一抖,閃開我的手說:“別動我。”右手一個不穩,又跌在地上。我急忙托住他肩膀說:“是骨頭斷了麼?” 我看向陳家嚴,他正若無其事地彎腰區撿地上那副被踩碎了鏡片的眼睛,而後望向我說:“現在說說你跟我的事怎麼樣?” “我們沒什麼好說的。”我扶著高天明一起站了起來:“我今天來不是要回來工作,而且看起來我也沒有必要再回來工作了。反正你銀行很快也不姓陳了,我是不是要回來工作也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 陳家嚴淡淡笑了一下,慢慢走到辦公桌的一邊,看向我說:“你說的一點都不錯,如果換新老板的話,你的事確實就不重要了。”他慢慢地看了我和高天明一眼,說:“但是我根本就沒有打算要賣掉銀行。” 我和高天明同時一怔,陳家嚴繼續說:“因為這間銀行從來都不姓陳。” “不是你的?”高天明追問道:“那是誰……?” “是我。” 這個聲音像是當頭一盆冷水潑過來。我轉身看到門外走進來的人,和陳家嚴一樣冷酷而又堅定的步伐,還有那充滿寒意的笑容——我一直就知道有這樣一個爹沒什麼好光榮的,可是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無地自容。 “買下東亞銀行的人,是我。”孟軍山一直走到陳家嚴身旁,才收住步子,轉身看向我說:“怎麼?覺得很奇怪嗎?我買下這間銀行。” 我知道我是不夠聰明,但如果仔細想,我還是能夠明白的。比如憑陳家嚴一己之力怎麼可能收購銀行。即使他真的有能力,也需要大量的資金。而這樣多的錢,並不是一般人就能夠提供的,不一般的人沒幾個,我爹碰巧就是其中之一。 我隻是沒想到,他在我麵前也要演戲,原來他跟陳家嚴早就狼狽為奸。 反正有一點肯定是坐實了——就是此時此刻,陳家嚴這樣的站在我的父親身後,站在那樣一個人的身後,像個影子一樣,終於使我清醒的認識到,總有一天那個人的冷酷殘忍會使我萬劫不複。 我忽然走上前,抬手打在陳家嚴的臉頰上。 那時候我聽見的聲音不是巴掌聲,而是在我內心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就這樣被擊碎了。 父親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沒有說一個字,做一個表情。 “陳家嚴,我一直覺得是因為我不了解你,所以我不能看清你在做什麼。”我看著他抬手抹去嘴角淡淡的血跡,“現在我才知道不是我不了解你,隻是我不願意承認我了解你。因為我不願承認,你是跟他一樣的人。” “跟我一樣有什麼不好麼?”父親向我笑了一下說:“你還不是跟你媽媽一樣,會愛上我這樣的混蛋。” 卻因為這句話,陳家嚴錯愕地抬起頭來看向我。 我想不止他,連高天明也是一臉震驚。 “很奇怪嗎?”父親笑了起來,走到辦公桌後坐下,向陳家嚴指著我說:“這是我女兒。我這樣的人竟然有一個這麼有正義感的女兒,還真是奇怪呢。不過你不用懷疑,她確實是我親生的,雖然外頭不知道,但作為合作夥伴,我覺得你還是知道一下比較好。” 我還是頭一次在陳家嚴眼中看到這樣的震驚,沒想到我這個斤兩不足的小人物,竟然也能讓陳家嚴露出這樣錯愕的表情。 真不知道該榮幸還是難過。 “你是,孟軍山的女兒?”他驚愕地望著我。 “是啊,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的女兒。”我冷冷地望著父親說:“一個連自己女兒都要欺騙,都要隱瞞,都要利用的混蛋的女兒。” “正因為你是我的女兒,”父親望著我說:“所以才更需要讓你看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 “那還真是謝謝你。”我看向陳家嚴說:“讓我看清楚你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再也不會後悔了,再也不會了。”我轉過身,卻沒料到陳家嚴拉了我一下。他這樣攔阻我不是一次兩次,但就是這一次,他拉住我的同時,我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不要碰我。”我咬著牙說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我聽見高天明在身後喊我,也注意到這裏是辦公區,好多人看著這個腫眼泡紅鼻子的女孩子,我急忙抹了下眼淚,轉過身向高天明說:“你的胳膊沒事吧?要不要到我那裏去坐一下?” 他站在那裏,向我點了點頭。 我帶他去了我住的酒店,放下沉甸甸的背包,找了酒店的急救箱出來,給他清洗傷處。我知道他一直看著我,但我不願意讓他看到我的腫眼泡,隻是低著頭。 他終於忍不住說:“你真是孟軍山的女兒?” 我低著頭,卻還是笑了一下說:“是啊,很奇怪吧。”說著紮好傷口,他穿上外套,對我說了一聲:“謝謝。”靜了片刻,都找不到話說,他起身道:“我先走了。” 我看他轉身向門口走去,突然喊了一聲:“小高先生。”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我,笑了一下說:“我不是小高先生了。” 屋子裏突然變得很安靜。我看到他纖長的指節間已經布滿了老繭,俊秀的臉龐也因消瘦而棱角分明,我認識的那個高天明,已經褪去了所有的曾經。日光隔著紗窗一層層地鋪進房間,我們被浸潤在暖暖的金色之中。 他確實已經不再是小高先生了。 “你現在住在哪兒,找到工作了麼?你過得好不好?我找過你幾次,可是……” “琪琪,”他打斷我,看著我說:“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不可能再是以前的高天明了。” “我知道。”我低聲說。 他忽然走過來,抬手抱住我,我恍惚想起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抱著我。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一次我有預感,我又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再也見不到他。果然他鬆開手,揚起嘴角對我說了聲“再見”,就此消失在房間的門口。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不論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堅持,再怎麼挽回,命運的摩天輪一旦旋轉起來,便無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