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1 / 3)

林鶴掛念著雪子:現在她也許上火車了吧?也可能就在上海隱藏起來。可是不知道她身邊呆了多少錢,別像上次欠小旅館老板的債那樣狼狽……林鶴忽然記得那時雪子的謊言,不由苦笑起來。不管怎樣,他總覺得最初出現的雪子是最真實;現在的一切,反倒變得虛幻了。他明白雪子的底細,以及發生在他身邊的駭人的陰謀,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雪子走了,他心中的洞如何填補呢?雪子的信揭露了自己的罪惡,林鶴卻覺得她的形象更豔美、更鮮活。一直火紅的、漂亮的狐狸——假如以它為主印製一枚小型張,背景是白皚皚一片雪地,那該多美啊!狐狸在雪原上跑啊跑啊,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狡猾的眼睛裏投射出孤寂的眼光,為自己的聰明所困惑,為未來的生存而迷惘。它在純潔而空曠的雪原上,燃起了一團生命的火焰,野性的火焰……林鶴仿佛真的看見了這枚小型張,心像被火燙了一下,淚水忽然湧滿眼眶。

雨又下起來了,不急不猛,卻格外纏綿細長。林鶴被雨水裹了起來,衣服濕透了。他回憶起和雪子朝夕相處的日子,那一份溫馨在胸前繚繞,更增添他的傷感,他的惆悵。雪子為什麼要走呢?她難道不明白林鶴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換取他們的幸福?此刻,林鶴思念雪子的心情一陣比一陣強烈,心中的鈍痛漸漸變得銳利,仿佛換了一把刀,繼續進行一場漫長而殘酷的手術。馬路上空無一人,林鶴真想在風雨中大喊:“雪子!雪子!你回來吧——”但他隻是默默地走著,走著……他把痛苦埋在心底,不肯一下子宣泄出來。忍耐可以使痛苦變得深沉,留下雋永的餘味讓他慢慢咀嚼。

不知不覺地走到國際禮拜堂。林鶴站住腳,佇立在教堂花園的鐵柵欄前。風雨彌漫,教堂更顯得陰暗神秘。屋頂上聳立的十字架,使林鶴的心悸然而動。他本想明早來教堂與雪子共同接受牧師的祝福,卻不料新娘忽然失蹤。所牽扯的紅印花珍郵,背麵也有同樣的十字。這一切似乎珍郵某種安排,莫非他的奇特的經曆早已命中注定?但此時林鶴並沒有宿命感,他心中洋溢著對人間滄桑的感慨!仰望著雨夜背景中的十字架,林鶴回想自己坎坷的一生:少年喪母、技校遇難、垃圾箱裏謀生、積累成山的郵票……他感到自己既是幸運的,郵市不幸的。即便在富足強盛的今天,他還失去了心愛的女子,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人生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磨難呢?反過來想:沒有磨難又怎麼成其人生呢?也許人類正是這類思辨中,漸漸產生了宗教意識吧?教堂尖尖的屋頂,拱圓的大門,仿佛封鎖著另一個世界。林鶴力圖看清那世界,卻被隱晦的風雨擋住了視線,隻在心中留下一個龐大、莊嚴的影子……

林鶴十指交叉,合抱胸前,低垂著頭默默祈禱。他是為雪子祈禱,求上帝寬恕她的罪行,保佑她平安幸福。他的心非常虔誠,非常激動,淚河合著雨水一起一行行急速的落在胸襟。濕透的長發粘在他蒼白的臉上,瘦長單薄的身體不住顫抖,路燈在他身後拉出一個長長的、孤寂的黑影。風又強勁起來,教堂花園裏的柳樹枝條狂舞,樹幹完成一張弓。教堂大門內傳出咚咚的聲響,仿佛那全能者正漫步走來……

林鶴離開教堂。他心中還在默念剛才的禱詞。這姑娘應該得到寬恕,因為她靈魂裏藏著如此深沉強烈的愛。林鶴現在才明白:雪子愛他,勝過他愛雪子。雪子為愛作出的犧牲就是最好的證明!可惜明白的太晚了。一個人愛心尚存,靈魂裏就保留著美和善的淨地。仁慈的主會拯救雪子的。

痛苦的壓力一分一分地增長,持續不斷。雪子走了,林鶴的記憶裏留下一個永恒的黑洞。雨水浸透衣服,浸透汗毛孔,涼冰冰地浸入他內心。他抬起頭仰望天空,雨簾使他窒息,模模糊糊隻看見無垠的黑暗。他繼續向前走。人行道上有一個娉婷的姑娘,烏黑的長發披至脊背,穿著一件猩紅色的連衣裙……那不是雪子嗎?林鶴的心跳到喉嚨口,熱血一下子湧上頭頂。他急忙跑過去,雪子的身影卻消失在一篇樹蔭裏。林鶴站著,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眼睛努力在黑暗中搜尋。忽然,雪子又出現在前麵十幾步遠的地方,倚著法國梧桐朝他微笑。林鶴顧不得思索,洋氣一隻手,一邊奔跑一邊喊:“雪子,你聽我說……”可是,跑到梧桐樹前雪子又消失了。林鶴等待著,他不信雪子再不會出現,也不信雪子不聽他把話說完……

然而,雪子再也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