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鶴步履沉重地往後走去。痛苦的壓力達到極點。一瞬間,他好像聽見胸腔裏發出“當啷”一聲脆響,心想酒杯一樣碎裂了……
林鶴回到家,天已黎明。顧阿婆一直盤腿坐在樓梯邊的小床上,林鶴開門進來,她咳嗽一聲。林鶴摸黑走到床前,顧阿婆深處蒼老而溫暖的手掌,在他淋濕的頭上撫摸。老人找不出話來安慰他,隻是默默地撫摸他的頭發,撫摸他的臉頰。那雙皮膚枯裂的老手不住顫抖,傳達出心底深處的感情。老人最理解林鶴。林鶴再也克製不住自己,像一個小孩回到老祖母的懷抱,嗚嗚地哭起來。他哭了很久,哭得很盡情,長河似的淚水都被顧阿婆的手掌擦淨了。最後,一顆心終於平靜下來……
三十二
冬天的日子,郵商們很不好過。郵票行情經過夏日暴漲,秋季暴跌,入冬以後便陷入長久的蕭條。肇嘉浜路郵票市場冷冷清清,顧客很少光臨。即便有幾個老郵迷來到,也是打聽行情的。他們有郵商閑聊一會兒,結論總是一句話:“還要跌!”然後匆匆離去。寒風在郵市空地滾來滾去,套著整版郵票、成封小型張的塑料袋,被封刮得窸窸窣窣顫抖。郵攤主人一臉苦相,與街心花園枯敗的花草、馬路邊光禿禿的樹梢,以及陰溝旁凍結的薄冰,構成一幅色調蒼涼的圖畫。
林鶴又在郵市裏出現。他領著一個眼睛彎彎、麵色蒼白的小姑娘,緩步於郵攤之間穿行。他微笑著向郵商們打招呼,飄逸的長發像往日一樣引人注目。他開始購買郵票,少量地、持續不斷地買進!郵商們振奮起來,這是一個正確無誤的信號:郵票價格見底了,郵市的春天快要來臨!
郵王回來了。他肯定要回來,離開郵市他能上哪去?用郵商的眼光看,林鶴深謀遠慮地做了一個空頭,黑皮阿三迅速地計算出:林鶴現在可以用比他拋出郵票低百分之四十的價格,將這些郵票全買回來。也就是說,郵王的財富一下子增加了百分之四十。真是做得漂亮!牛司令說,他賣給林鶴的西南藥業,一路漲,林鶴一路拋。股市衝千點大關時,他正好全部拋出。股市裏稀裏嘩啦又跌下來,林鶴卻賺到手一千萬……總之,在他們看來,林鶴從下到秋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堪稱投資界的傑作!
然而,林鶴自己好像不在意。他神情溫和平靜,眼睛裏略帶一點憂傷。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小姑娘身上,事事彎下腰,絮叨地給她講郵票嚐試。他決定買進幾萬、幾十萬的郵票,隻是簡單地向王老頭、黑皮阿三等人吩咐幾句。小姑娘指著郵票問這問那,他便趕緊彎下腰。他像一個普通的父親,領著寵愛的女兒來逛逛郵市。
郵商們當然記得那個不尋常的婚宴。一場台風吹滅蠟燭,新娘忽然失蹤了!這件事情像神話一樣,在郵市裏流傳了很久。現在,看見這小女孩,大家都猜測林鶴的生活又有了新變化。誰是林鶴的新伴侶呢?
“多漂亮的竹子呀!瞧,這張郵票上畫的竹子,一節一節往外鼓,像豆莢一樣……哪裏會有這樣的竹子?”
“這叫佛肚竹。另外三枚郵票是紫竹、茶杆竹、金鑲玉竹。一套四枚。還有一枚小型枚,畫麵上畫的毛竹,邊框印著清晨的竹林,是一副逆光照片……”
“我喜歡竹子。我的集郵冊裏有一片竹林多好哇!”
“那就買吧。記住,集郵不能亂買濫集,集自己喜歡的……”
小姑娘穿著紅色滑雪衫,戴一頂大紅絨線帽,她的病態的小臉被這一片鮮紅印上了血色。她將新買的郵票捧在手上,真愛地欣賞著,一彎月牙似的眼睛蕩起笑意……林鶴在一旁注視她,覺得她的笑容很想他媽媽。她內心被什麼東西觸動了,臉上也浮起笑容。
林鶴與紅娣結婚了。這對青梅竹馬的情人,經過幾十年的曲折坎坷,終於結合在一起。這似乎是必然的結局。雪子一走,林鶴就厭倦了熱鬧紛繁的生活。他遣散了司機、保鏢、賣了汽車,康泰路上的那棟小樓聯通咖啡廳租給了大胖。他搬到華僑公寓住,與紅娣、顧阿婆、兩個孩子過著恬靜安寧的日子。經過暴風雨般的動蕩,林鶴又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
換一種活法是不可能的,林鶴隻能這樣活。他常想起韋伯輝的話:一個人熱愛一項事業,在事業上表現出天才,並且與事業有奇緣,他就注定從事這項事業並取得成功。每當他打開郵冊,林鶴都會暗自吃驚。他的《紅印花》、《藍軍郵》、《祖國河山一片紅》,彙合到韋伯輝的闊邊大龍四方連、福州對剖票、孫中山像中心倒印等珍郵中去,構成機位豐富的油藏。清、民、紀、特、文革、JT……各個時代的郵票集中在林鶴手中,構成一條長長的項鏈,令他目不暇接。紅娣嫁給他,帶來了韋伯輝的遺產。好像歪打正著,林鶴怎麼走,都走在郵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