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線索
盧生不自覺地後退,我將隻剩下頸部的花瓶丟在地上。程萬裏摩挲著自己滿是鮮血的臉,抬手給了我一個黏糊糊的耳光。
我被打得暈頭轉向,再次跌回到地上。程萬裏揪著我的頭發將我從地上提起來,惡狠狠地說:“小賤人!你敢打我?我看你是在精神病院的日子沒過夠吧!”
跟上次一樣的角度,從淩亂的頭發後麵我看到程萬裏滿是橫肉的臉。越過他的肩膀,站在不遠處的黃家赫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他的身影入眼的瞬間,我仿佛聽見了屋外冰層破裂的聲音。
林靜曾經跟我說過,人生總會有不期而遇的溫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但這兩點對我來說,都不應該再有了。
黃家赫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脾氣總是很好,就算偶爾會控製不住發火,他也能很快調整好。正因為這樣,黃家赫在其他人麵前的樣子讓我覺得異常別扭。
此刻的黃家赫他刀劈斧削的五官上掛著的是不怒自威的神色,挺拔的背,走路的時候甚至都不見肩膀晃動。在一群律師和官員之間,黃家赫無疑是出眾的。他身上帶著的氣勢,是經過日積月累後沉澱下來的自信和威嚴。
黃家赫和盧生果然不一樣,盧生是要人捧著的,而黃家赫是要人供著的。盧生不管怎麼改頭換麵,怎麼受人追捧,他都是一個富商。說得不好聽點,就是乍富的暴發戶。
可黃家赫,他是祖宗。他們之間的區別是從娘胎就決定好的,改不掉的。
我想要什麼,我爸都可以買給我。而我想做什麼,黃家赫都慣著我。
從小到大,我敢一直說實話的原因也是因為有黃家赫。他對於我不分場合說實話的行為十分寬容,甚至可以說是縱容。跟黃家赫在一起,我可以盡興地哭,放肆地笑。
就因為這樣,四年前我一直不想讓黃家赫為我辯護。我的案子鬧得很大,可以說是極為轟動。我爸一死,所有人都盯著我家的錢紅了眼。如果我也被判了死刑,那麼我家的財產,就可以輕而易舉劃為死賬。
沒有死賬,估計也就不會有那麼多富人了。死賬意味著什麼,所有人心知肚明。那個時候,我的案子是個碩大而又燙手的山芋。黃家赫一意孤行地接下,不說燒成殘廢,怎麼也會燙出一身泡。
現在我要報複盧生,會發生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未知的恐懼太大,我不想黃家赫再蹚這趟渾水。
眼前西裝革履的黃家赫和學齡時期胖乎乎的黃家赫重疊在一起,我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程萬裏本身已經喝多了,再加上他被我那一下子打得不輕。血流到他的眼睛裏,染紅了眼。我的笑聲無疑激怒了他,他咬牙切齒的樣子恨不得將我撕碎:“呂諾,看來裏麵的日子你還沒過夠?想玩點刺激的?”
能在這層吃飯的人多少都有點身份,官場上明哲保身的人太多。看這邊的事態要鬧大,黃家赫一行人中有人牽引著他往宴客大廳走去。
而黃家赫隻是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的瞳孔裏流淌出幽暗的神采,讓我悲喜交加。
“你閉嘴!”我扭動著手裏的陶瓷碎片,抵在程萬裏的脖子上,“你要是敢再說一個字,你要是敢說,我發誓,我會履行我說過的話,我會殺了你。”
程萬裏喘著粗氣盯著我,我麵無表情地說:“對於一個出院三個月的精神病殺人犯來說,舊病複發,也不是不可能的。”
“哈哈哈——”
程萬裏哈哈大笑,他抻著自己的脖子往碎片上撞。我沒想到他會主動湊上來,尖利的碎片劃破皮膚,血珠一點一點地往下滾。程萬裏看我往後躲,得意揚揚地笑著說:“你還當自己是大小姐呢?”
程萬裏另一隻手掐住我的手:“你就是個婊子!你活該被人糟蹋!要不是我心地善良沒給你丟到男病患區,你早就死了!”
程萬裏估計是太激動了,他不斷地罵著叫囂在,真是什麼難聽罵什麼。盧生站在我身後,我看不到他臉上什麼表情。倒是程萬裏身後站著的黃家赫,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等到程萬裏罵完,他不解恨地還想要抬手打我。直到黃家赫拿出手機拍照發出的聲音響起,這才讓他停了手。
“黃律師。”
黃家赫沒理會程萬裏的話,自顧自地圍著我們倆拍著照。程萬裏被黃家赫的動作嚇住了,呆愣著忘了鬆手。閃光燈的映照下,程萬裏的臉色變得比黃家赫還要難看。
“小張,”黃家赫低頭查閱剛拍的照片,隨意叫一旁給他拿著公文包的秘書,“剛才程院長說的話,你都錄下來了吧?”
小張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就知道應該是剛畢業沒多久。她按下播放鍵,程萬裏剛才鏗鏘的罵人聲又一次響起。
黃家赫沒費太大的力氣,就將我從程萬裏的手裏拉出來。此時黃家赫身上大權獨掌的氣勢是無人能及的:“現在我要帶我的當事人去驗傷,而且我會保留我當事人起訴的權利。故意傷害、恐嚇、威脅、誹謗,程院長,我不告到你傾家蕩產,我就把律師執照送你。”
“是她先傷我的!盧生先生有看……盧生先生呢?”程萬裏徹底慌了。
“你說那個懦夫?”黃家赫的鏡片上反射的光都是冷的,“在你剛才忙著細數呂小姐三年來在你們醫院遭遇的事情時,他就已經跑了。”
聽黃家赫叫“呂小姐”,估計他還在生我的氣。不得不說,我還是第一次發現黃家赫是如此別扭。
黃家赫越發沉穩,程萬裏則越加不淡定。雖然程萬裏嘴上的牛吹得響亮,但不代表他真的敢怎麼樣。黃家赫會自己收斂刀鋒,但不表示那些戾氣是不存在的。
程萬裏唯一不確定的是,他不清楚黃家赫會為我將事情做到什麼程度……我也不清楚。
這裏是走廊,雖然屬於比較偏僻的走廊,可還是會有人經過看到。認識我的人不多,但幾乎沒有人不認識黃家赫。又是血又是碎片的,讓人看到總歸不太好。黃家赫一派淡定,我倒是為他感到緊張。我試著拉拉黃家赫的手,他卻是一動不動。
程萬裏嚇得不敢說話,黃家赫也不再給他機會。從小張手裏拿過車鑰匙,黃家赫抓著我的胳膊帶我離開。黃家赫身上蓬勃而出的怒氣讓我有些慌張,我沒有問他要去哪兒,身體無意識地跟著黃家赫的腳步挪動。
每當想要開口說話,我都感到深深的疲倦和無力。本來不想讓黃家赫聽到我在精神病院的生活的,沒承想讓程萬裏扒了個幹淨。不過幸好程萬裏不知道我的病情,不然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黃家赫交代了。
出來得匆忙,我的外套還在宴會大廳姨媽那裏。等我和黃家赫走到莊園門口,他極自然地脫下自己的外套給我披上,又繼續拉著我往外走。羊絨大衣熱烘烘的,帶著暖意,黃家赫身上的味道濃鬱得讓我想哭。
車座椅硬邦邦的,硌得我屁股疼。我拉下擋光板上的鏡子照了照,頭發都胡亂地貼在臉上,配上我一張陰森森的臉,就像是女鬼。
黃家赫始終沒有說話,從莊園開車一路往北。穿越城市的繁華地帶,從荒涼再次回歸到荒涼。直到開到海邊,黃家赫才停下來。
白天的大海色彩斑斕,看上去美麗炫目,給人無數浪漫的想象。可一到了晚上,尤其是像現在這樣沒有月亮的晚上,大海就像完全換了個樣子。遠遠望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蔓延。隆隆的海浪聲不會讓人感到愜意,有的,隻是漫無邊際的迷茫和恐慌。
黃家赫又拉著我從車上下來,腥潮寒冷的海風跟刀片似的,刮在臉上都是犀利的痛感。我跟黃家赫的身高差了能有二十厘米,腿比他短了一大截。踉蹌著追著他走,其實有點吃力。
走到海邊,黃家赫毫不猶豫地將我推到海裏。我沒有防備,喝了一大口又鹹又苦的海水。海水刺骨般冷,我甚至都能感受到冰碴兒。
我坐在海裏不斷地發抖,大衣濕透了,搭在身上感覺特別沉重。海浪打在我的後腰處,不斷地衝擊著我往岸上來。
黃家赫絲毫沒有想要拉我起來的意思,他站在岸邊,身不染塵,冷冷地說:“如果你自己都不想好好活著,那我又何必浪費力氣一遍遍地提醒你還沒死。”
牙齒不斷打戰,掌心黏的都是些細小的沙粒。我實在是太冷了,海水苦澀的味道從嘴裏一直滑進心裏。
“你看看你從出來後到現在,每天都做了些什麼?”黃家赫的眼神中看不到絲憐憫,他也不屑於憐憫我,“別人看著你折騰,別人為你的折騰呐喊歡呼……這就是對你好了嗎?我果然沒有說錯,你真的是一點都不長記性。還是跟以前一樣,你最缺的就是心眼!”
怒氣燒得我全身發熱,我拍打著海水,吼道:“黃家赫!你憑什麼這麼說我!”
“你是律師,你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不公正的事情。”我的臉上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海上蕩漾著回音,在寂寥的夜空顯得有些吵鬧,“當人的過錯不能用法律和道德製裁時,你說我該怎麼辦!你對我經曆的一切都是一知半解,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難道罪人不能通過法律被製裁,你就要以暴製暴?”黃家赫並沒被我的吼聲嚇住,他抱臂俯視我,強烈的壓迫感讓我喘不過氣,“行,先不說這些。我去看了你那麼多次,每次你都不跟我說你發生了什麼。既然你那麼想懲惡揚善,你倒是告訴我啊!”
拉康說,人類是知識偏執狂。這一點在黃家赫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對知識有一直近乎歇斯底裏的執著。他喜歡事情像法律條文,既有規矩,又有理可循。
可我們同樣清楚,很多事情我們不去較真就無法獲得勝利,而我們太較真,往往又丟了自己。
“你已經把我列為觀眾的名單,那就別想要求我像是觀音一樣對你悲天憫人。”黃家赫話說得刻薄,“呂諾,你回頭好好看看。如果你還想著報複盧生的話,身後就是你的出路……往後看,那是活生生的地獄……但你要是往前走,這將會是你重生的第一步。”
我哆哆嗦嗦、顫巍巍地問他:“你是怎麼知道我要找盧生報仇的?”
黃家赫的話語依舊刻薄,卻已經沒有最初那般生硬:“呂諾,複仇的道路太漫長太痛苦了。你要一邊懲罰自己,一邊偽裝自己,一邊折磨自己,一邊痛恨自己……我冒著那麼大的風險保你活下來,不是想看你痛苦的。”
“黃家赫……”我哭了,是真的哭了,“我爸媽死了,盧生還活著。我也會死,可盧生還會繼續活著。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他怎麼還能當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幸福地生活?這樣的想法讓我接受不了!黃家赫,這樣的想法讓我生不如死。”
黃家赫略微沉吟,終是歎了口氣:“你真的想好了嗎?就算真的報了仇,你的生活也不見得會有多好,你會絕望的。”
“絕望?”我笑得戲謔,“絕望這個詞,我體會得最為深刻。那種看不到柳暗花明的感覺,才是真的絕望……黃家赫,過去的三年時間裏,我每天都在體會這種感覺。”
黃家赫抬頭看海,眼底是我解釋不清的感情。他對著大海吼叫,哈出一長串不太醒目的白氣。
在海水裏坐得久了,反倒不覺得那麼冷了。隻是鞋襪裏灌進了沙石,不怎麼舒服。我正打算起來倒掉鞋裏的沙子時,黃家赫突然問我:“呂諾,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