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糾纏
出院之後,我回到自己家中。小半個月沒回來,屋子潮得厲害。冬天海霧大,房子的牆體像是化掉的奶油。油膩膩的,看著讓人心生厭惡。屋子裏更加糟糕,床單被褥上麵甚至長了黴斑。黃家赫的東西都還保持著我們走之前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淒清。
雖然身體不是很好,可我還是強撐著將黃家赫的東西全都丟到我爸媽的臥室裏去了。我將臥室的門鎖鎖好,鑰匙直接丟掉可。
連帶著我過去的良知和感情,全部被我一起丟掉。
我從家裏開門出來,剛走到小區樓下,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鄭亞娟。我心裏不安的感覺逐漸擴大,也顧不得她憤怒的眼神,搶先一步問:“是黃家赫怎麼了嗎?”
鄭亞娟很生氣,可她卻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怒火,言簡意賅地冷聲說道:“因為你的案子被人檢舉,家赫正在接受調查。”
案子被重新查,而我卻沒有被抓或者是被問話。通知的人不是我的律師黃家赫,卻是黃家赫的媽媽鄭亞娟……這說明什麼?
說明有人想借著查我案子的由頭,來找黃家赫的麻煩吧。
我問得還算鎮定:“然後呢?”
“然後,我那個死心眼的兒子,很可能因為你的案子要被判刑。”鄭亞娟悔恨地捶胸頓足,“我當時那麼勸家赫不要插手這件事兒,不要插手這件事兒……現在好了吧!要是你的案子被人檢舉,我兒子為你做的那些事就是違法的。”
“你知道為什麼過去三年的事情又被人提起來嗎?這也都是因為你!”鄭亞娟越說越生氣,越氣越激動,“也不知道你住院的時候那個院長是怎麼得罪你了!家赫去查程萬裏,惹了一身騷!雖然程萬裏現在被調查處分了,可家赫也把醫療部門的人得罪了個徹底!家赫有把柄在他們手中,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雖然黃家赫總是做些晚風吹過溫暖心底的事兒,可他做的事情也總是讓人捏一把汗。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又是這樣。
黃家赫是想幹嗎?他是不管不顧不要命了嗎?我要是死了,他是打算去牢裏緬懷我嗎?
鄭亞娟來找我,估計她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辦法:“鄭姨,你希望我能做點什麼?”
“我希望你能回北鎮醫院去。”鄭亞娟倒也沒拐彎抹角,“諾諾,你住在醫院裏,雖然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可最起碼你能保住自己的命啊!這件事要是真被檢舉出來,別說家赫要被判刑,你連命都會沒有的。”
再回北鎮,才真的會沒命吧?
我低頭略微沉吟,問:“黃家赫被調查多久了?”
“過了初五,我家老黃就得到風聲了。”鄭亞娟不著痕跡地看了看四周,又拉我站到她車後的位置,“家赫一直在他三叔家,不過,這畢竟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黃家赫沒有跟我提起,想必鄭亞娟今天也是偷著來找我的。黃家赫這件事真的是可大可小,一時間我們倆都沒有說話。
鄭亞娟沒有逼我,她是在給我考慮的時間。
其實這事兒對我來說沒什麼好考慮的,黃家赫會這樣也是因為我。要是能保住他,別說是回精神病院,就算是地獄我也願意去……可是,要先等我解決完盧生。等解決完盧生,我立馬回精神病院去等死。不然的話,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其實,家赫一直都相信你沒殺人。不然的話,他也不會這麼做。程萬裏被處分了,我也很高興。不過……”我的沉默讓鄭亞娟拿捏不準,她改走溫柔攻勢,“你先回去待幾天,我們都先避避風頭。等到風聲沒這麼緊了,鄭姨再接你出來。”
我還沒想好盧生的事情要怎麼和鄭亞娟說,而鄭亞娟也是個急脾氣,黃家赫多多少少還是跟她很像的。她以為我不答應,惱怒地說:“呂諾,你怎麼能這麼自私?我兒子為了你,一輩子都要毀了。你就為他做這點事都不行?我也實話告訴你,北鎮醫院,你是回定了。”說完,她不解恨地在我腳下啐了一口,開車揚長而去。
本來我是打算去醫院複診的,被鄭亞娟這麼一折騰,完全沒了心情。在樓下站了有半個小時,我這才想起什麼似的往黃家赫的律師事務所跑。
一口氣跑到黃家赫的事務所,我的整張臉都是漲紅的。前台秘書見我這個樣子還以為我是來鬧事兒的,她險些將我趕走。幸好黃家赫的秘書張璐出來攔下,我才避免了被趕走的噩運。
“呂姐?”張璐略微訝異地看著我,“你是來……找我師父的嗎?”
“對!”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黃家赫呢?他在嗎?”
張璐先是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扶著我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後,張璐解釋說:“我師父從年後就沒來了……不過他今天在,也是剛來沒一會兒。呂姐,你找我師父,有事兒嗎?”
“他在哪兒?”
“會議室。”
知道黃家赫在哪裏,我也不和張璐繼續閑話。深吸了一口氣,我掉頭就往會議室跑。
沒控製好力道,我幾乎是闖進會議室的。會議室裏並不是隻有黃家赫在,我推開門便看到無數雙眼睛抬頭看我。黃家赫抿緊唇站在白色的寫字板前麵,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連那習慣的暴躁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威嚴的冷漠。
“有事?”
黃家赫話說得禮貌,禮貌得讓我十分不習慣。跑來的路上我想好了無數的說辭,可黃家赫禮貌的話語一出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了。
“方便聊聊嗎?”會議室裏都是黃家赫帶的學生,我說話時臉又燙了幾分,“黃家赫,我有話,想對你說。”
“有什麼話?”黃家赫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卷宗,他始終麵無表情,“呂諾,我很忙。”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讓我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屋子裏沒人說話,我反而有種說不上來的壓迫感。我舔了舔唇,不知道該怎麼辦:“黃家赫……我很快就會說完的,隻是占用你幾分鍾時間而已。”
黃家赫低垂著頭,他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我不安地用鞋底在地上蹭了蹭,耳朵裏似乎都有嗡嗡的回音。等了大概能有一分鍾的時間,黃家赫依沒有開口……我挫敗地垂下頭,說:“那你忙,我先走了。”
“你們都出去吧!”覺得挫敗的並不隻有我一個人,我身後的黃家赫自嘲地笑了笑,說,“你們都先去幹活,半個小時之後再來。”
黃家赫的話說完,會議室裏響起一片椅子腿摩擦地磚的聲音。黃家赫的學生很配合,隻一會兒工夫,會議室便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你有什麼事情重要到要跑著來跟我說?”黃家赫坐在椅子上,他順手給我拉了椅子,“坐下說吧!”
隻有我和黃家赫在,我似乎更加放不開手腳。我拘謹地坐在椅子上,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不是有事情要和我說嗎?不是很重要嗎?”黃家赫的手掌扣在一起,慢條斯理地說,“你也看到了,我還有工作。不管什麼事情,你快點……”
“你媽媽剛才來找我了。”
我的話剛說完,黃家赫呆愣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我,明知故問:“我媽媽都跟你說什麼了?”
“相親的事兒。”說完之後,我忽然又不知道該怎麼跟黃家赫解釋,隻好撒謊道,“你媽媽說,她想讓你去相親。”
黃家赫看著我,他沒有吭聲。我越發不安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腿上來回擦著:“真是不好意思,我可能來得不是時候。如果說我打擾到了你,我……”
我的話還沒等說完,黃家赫突然衝了過來。一把將我扛在肩上,推開門就往外走。
“你幹什麼!”我慌裏慌張,大驚失色,“黃家赫!你放我下來!”
我被黃家赫扛在肩上,眼前的世界全都顛倒了過來。這裏是黃家赫的事務所,我也不敢反抗太激烈讓他難堪得下不來台……一直到辦公室外的走廊上,黃家赫才停下來。
“黃家赫,你放我下來!”我整張臉都在發燙,“這樣子實在是,太……你幹什麼!”
黃家赫直接走到開著的窗戶前,他長臂一伸把我放到窗外。風從二十三樓下生猛地吹上來,我的正裝裙子都被吹得鼓鼓脹脹的。我仰頭看著藍天,眩暈感更加強烈,一股即將下墜的恐慌感讓我連救命都喊不出來。
“還要我放下你嗎?”黃家赫站在窗戶裏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知道自己要死了,和知道自己馬上要死了,這完全就是兩種不同的感覺。我本就酸軟的雙腿嚇得發抖,懸空的雙腿在空中來回晃蕩。抖動從身體連接的地方傳到黃家赫的身上,他感受到我的恐慌,又趕緊將我抱了回來。
我害怕,是真的害怕。我害怕被自己愛的盧生害得半死不活,更害怕愛我的黃家赫狠心地把我從樓上丟下去。
多日來發生的事情,或是委屈或是害怕或是氣憤或是傷心,無論是哪件事都沒能讓我流淚。可黃家赫的舉動卻讓我瞬間崩潰,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淚水浸濕黃家赫胸口的襯衫,他生猛的步子略微頓住,遂又恢複正常。黃家赫鼻腔的聲音發沉,他一說話整個胸腔都嗡嗡發震:“諾諾,你別哭了……我隻是生氣,我沒想真的丟你下去。你別害怕,我不嚇唬你了。”
黃家赫越是安慰,我眼裏的淚就掉得越快。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後悔的情緒多一些,還是難過的感觸大一些,我胸腔發堵,眼眶卻發酸。黃家赫抱著我從二十三樓走到停車場,他胸口的衣服已經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