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家的陽台可以說是一個上乘的觀景點,江光和遠山,高廈和車流,全都一股腦兒地蜂擁在他們眼皮底下。整個城市像一幅極有氣派的巨畫,豪情萬丈在他們的眼前蔓延,蔓延到天邊,依然隱約著城市的風景線。洛杉磯這座城市真的是個巨無霸,讓人歎息它的廣大無邊!羅霄記得很清楚,那年她和孫華到夏威夷度假,飛機在夜裏從洛杉磯起飛,飛了二十多分鍾,下麵還是一片無涯的燈海,孫華說過:“可見這個城市是多麼的龐大和熱鬧。”
吉米有個望遠鏡,不僅是高倍的,還是軍用的,外帶紅外線的。用望遠鏡窺視別人的世界,是吉米的一大愛好。
吉米把望遠鏡遞給羅霄說:“不信你看看,精彩得很。前麵那棟高樓倒數第三下來,看見沒有,窗簾是粉藍色的,有個女的經常一絲不掛地在裏麵跳來跳去,不是裸奔是裸跳。再往右邊走幾下,對,白色窗簾的,有兩個女的,同性戀,很喜歡在白天上演肉搏戰,昨天更猛,還邀請了一個黑戰士加入,二對一,把那黑戰士收拾得跪地求饒。鏡頭再朝左,再朝上,一點點就成,看見陽台上那個女的沒有,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的房間出現過男人,但沒有關係,她養了兩隻德國大狼狗,她經常大腿一張就跟狗開始幹,一隻狗啃她的上麵,一隻狗啃她的下麵,把她啃得嘴都樂歪了。從她的陽台斜下來,四五層的樣子,有一個肌肉男,看見沒有?表麵上威武雄壯的,像史泰龍,我經常看見他跪在地上,給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貴婦按摩腳丫子,惡心死了。”
“你才惡心死了!”羅霄說著,把望遠鏡扔給了吉米。
貝笛對羅霄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家夥一直都是個變態。”
“我變態,我自己看。”吉米換了個角度,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手握望遠鏡獨自觀望,他忽然大叫起來,“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好看,好看!現在戰鬥相當激烈!”
羅霄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周末,奧運聖火抵達洛杉磯,有人眾誌成城一心護衛聖火,也有人千方百計搞破壞。羅霄想知道蘇牧師是不是在隊伍裏,貝笛也想看熱鬧,他們三個人你推我喊的,都在搶望遠鏡。吉米幹脆建議:“走走走,我們打個出租車,到現場看實況表演,肯定比樓上觀望要爽快得多!”
還沒到現場,就已經人山人海,鑼鼓喧天,舞龍舞獅子的,打鼓奏樂的,各種口號和喊叫,無數的紅旗飄飄,把街市染成了紅海洋。羅霄感覺比春運火車站還要震顫轟隆,撼天動地。
蘇牧師發現羅霄也在人群裏,驚喜道:“你還是來了?”
羅霄隻好點頭說:“我來了!”
她當然沒說,她不光是來看他的,也是來看熱鬧的,她身邊還站著穿高跟鞋的貝笛,還有嬉皮笑臉的吉米,他們是純粹的看客。
“來了就好。”蘇牧師邊說邊遞給了羅霄一件紅色的T恤衫,那是華人統一的隊服,又問,“要不跟我一塊兒去中心?”
羅霄搖了搖頭:“我還是跟我朋友在一起。”
她心頭其實很不好意思,她的心是冷的、靜的,不像周圍的華人那樣滿腔熱血,激情飛揚,她感到慚愧,自己隻是個冷漠的看客,無聊麻木的看客,像魯迅筆下伸長了脖子的鴨子,四圍的熱血沸騰和她沒有關係。
蘇牧師看見羅霄身邊的貝笛和吉米,隻當他們是來助威的國際友人,也給了兩人一人一件紅T恤。貝笛和吉米接的時候還是很高興,因為免費的不要錢,但他們不敢穿,怕成了對方的攻擊對象,白白犧牲了不劃算。
羅霄鄙視說:“這麼膽小,不穿就還給我。”
貝笛不願意還,她說T恤是棉質的,手感很好,回家當睡衣穿也不錯。吉米也不願意還,他說多一件衣服算一件衣服,穿舊了再捐給GoodWill(一家窮人的舊貨商店)也是做好事。
猛然,一群人湧過來,攻擊、騷動、推推搡搡,呼喊聲、謾罵聲亂成一片。羅霄一看這陣勢就想逃,卻被推得東倒西歪,她高聲呼喊貝笛和吉米救命,但倆人已經不知逃到哪兒去了。她被舉旗子的人狂揍了……天昏地暗,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就在這時,一股溫暖堅強的力量把她托了起來。
她覺得那是天使的臂膀,她已經升天了。可是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羅霄,不要怕,我會保護你。”
是孫華。那年在夏威夷看火山,他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淚水一下湧上了羅霄的眼睛,龐大的世界突然靜止了,凝固了,沒了色彩,也沒了人聲。她的手臂在流血,她順從地靠在孫華的懷裏,接受了他的簡易包紮。她希望躺在他的懷裏永遠也不要醒來,他的懷抱就是她的家園。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一個白發老人。孫華說:“那是我叔公,今年一百零三歲了。他堅持要來,怕他受傷,我隻好跟著。本來想保護他,結果卻保護了你。或許這是上天的安排。”
有很多話,很多情緒,彙成奔騰湍急的河,在羅霄的喉頭湧動,但是她的口舌卻是苦澀的、幹熱的,什麼也說不出來……